殷璃正望着船尾漫开的银苔,听见响动时指尖还沾着海风的咸涩。
她接过玉简的瞬间,苔纹突然发烫,烫得她掌心发红。
前世那些被撕毁的医案、被焚烧的典籍,竟顺着烫意往她脑海里钻——不是记忆,是另一种鲜活的思考,像有人举着烛火在她心尖上写医理。
它们在反向诊断人类。喻渊的喉结动了动,指腹轻轻抚过治在万异不是治人病,是治道统的病。
从前太医院立规矩,说医道必须有师承、有典籍、有门规;可银苔偏生从灰烬里长出来,既无师也无典,偏能把被禁的医理补全。他抬眼时眼底亮得惊人,这哪是抄书?
是医道自己在说——你们定的规矩才是病。
殷璃垂眸。
月光落在她眼尾的细纹里,那是前世被断剑刺穿喉管时留下的旧伤。
她摸向腰间的药篓残架——竹篾断了七根,编着她亲手种的青藤,从前人用医道立规矩,如今医道用规矩治人。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带着种卸去千钧的轻松,这残架跟着我烧过三次,每次都被我从灰烬里捡回来。
话音未落,她已将残架轻轻放在船舷。
竹篾刚触到海面,银苔便如蛇信般缠上来。
残架上的断藤突然抽芽,新绿的枝蔓裹着银苔纹路,眨眼间化作一段竹脉苔——竹节是脉门,藤叶是经穴,正顺着船尾的浪痕往更北的外海爬去。
看东边。喻渊突然抓住她的手腕。
东方泛起鱼肚白时,银苔突然集体发光。
不是细碎的星子,是整片海面涨起银色的雾,雾散后浮出幅巨大的地图——岛屿、礁石、暗滩的位置,竟与前世三十六城联合焚书的遗址分毫不差。
每处遗址上,浮起团幽光:冰原上的遗址腾着细如牛毛的冰针,随海风刺向空中的飞鱼;沉船礁的遗址飘着虫鸣,成百上千的海虱顺着苔纹排成药方;最北边的焚书台遗址更奇,浪涛拍岸的节奏竟与《灵枢》里的平人气象完全吻合。
喻渊掏出随身携带的罗盘,铜针在掌心转得疯魔。
他掐着指节算了三息,突然笑出声,声音里带着点哽咽:这些遗址的位置,是天然的。
他们烧书时的火是引,书灰是基,把被禁的医理全变成了种子。
你看——他指向最西边的遗址,那里的幽光正凝成个哼着童谣的影子,《小儿歌疗集》,被太医院说俚俗不能登堂的那本,现在自己长出来了。
殷璃望着那团童谣光雾,忽然起身。
她发间的竹簪是前世小药童用山竹削的,此刻被她拔下来,在指尖划出道血线。
血珠未落海,已被银苔卷走,整片海域骤然静止——浪不涌,船不摇,连喻渊的呼吸都滞在胸口。
三息后,所有苔文同时消失。
海面成了面镜子,倒映着苍穹的星轨。
喻渊眯眼望去,星子竟排成行虚字:医无始,故无终。而在殷璃滴血的位置,株无根银苔缓缓升起,苔面泛着珍珠母贝的彩光,像是要托着什么献给她。
璃娘?喻渊轻声唤她。
殷璃闭着眼。
她能感觉到,那株银苔里裹着前世所有未写完的医案、未救回的性命、未说出口的遗憾。
可当苔尖触到她掌心时,那些沉重的东西突然轻了——不是消失,是变成了海风,变成了浪声,变成了北海上正在蔓延的新医理。
她没接。
船工的号子声从船头传来:起锚了!
小舟悄然离岸时,殷璃倚着船舷。
她望着身后的银苔,它们正驮着那座无名药田缓缓北移,药田里的植株既像她种过的紫苏,又像从未见过的新草,每片叶子都刻着医理的纹路。
海平线尽头的水色不知何时变了,从幽绿转作深黛,再往更北去,怕是要黑如浓墨。
要进虚海极渊了。喻渊站在她身侧,替她拢了拢被海风掀起的衣摆。
殷璃没说话。
她望着船下的海水,看见自己的倒影里,后颈那道淡青色的苔纹正随着心跳轻颤——那是银苔留下的,也是医道新生的印记。
船桨划破水面的声响里,北海上第一片会移动的苔原,正载着千万种没名字的医理,往更暗、也更辽阔的深处漂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