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璃抬眼,正见医监府藏典阁的飞檐下窜起银焰。
火焰不舔梁木,只缠在典籍上:《千金方》的绢页卷着银火翻涌,《毒经》的青铜封面裂开细缝,溢出的不是毒雾,是带着苦香的风。
最顶层的《千劫医经》原典突然地弹开,被烧出的灰烬竟不落地,反而腾起化作细鳞,一片一片钻进那团风香里。
燃而不毁。殷璃的指甲掐进掌心,它们在把字刻进风里。
喻渊的喉结动了动。
他曾在典籍里见过神焚经的记载,说是上古真仙以神火重铸道统,但此刻的银焰比记载里温柔千倍——《百草志》的残页烧到曼陀罗那章时,火焰忽然凝出朵淡紫花影,在风里飘了三圈才散;《伤寒论》的批注页燃尽时,竟有稚儿的笑声混在火声里,像是哪个小药童当年偷抄时的窃喜。
医尊令!殷璃突然攥紧他手腕。
水晶棺的方向传来裂帛似的轻响。
那具困了医者三百年的医尊令虚影正剧烈震颤,表面的法纹像被热油烫过的纸,滋滋冒起青烟。
殷璃想起重生前最后一眼——刑台上,监斩官举着这道令旗说医道当以令为尊,她吐着血笑,说医道当以人为尊。
此刻虚影眉心的字最先崩裂,接着是持令的手,最后是僵直的脊梁骨。
碎了。喻渊的声音轻得像叹息,他们供的神,被香火烧没了。
最后一片光尘被风卷走时,殷璃的眼泪终于落下来。
不是悲,是憋了两世的气终于顺了——前世她被这道令困在医监府的金丝笼里,说半句真话就被指;今生她掀了笼子,可风香里那些医尊该是这般模样的画像,到底还是换了种方式困她。
如今笼子碎了,困她的线也断了。
暮色漫上舟舷时,风香突然发出清越的鸣响。
殷璃和喻渊同时抬头,见那团银光地散开,化作三十六道细流,如香火分祭般射向九州各方。
最北的那道擦过舟头时,她看清了风里的影——是个裹着粗布围裙的老妇人,鬓角沾着艾草汁,正对着空气比画扎针的手势;最南的那道卷着咸湿的海风,里面浮着个戴斗笠的少年,手里举着半株从未见过的蓝花,嘴型分明在说此草可解海蛇毒。
记忆之体。喻渊的指尖抚过她发间的檀木簪——簪上的字刻痕不知何时淡了,不是亡魂,是风把人间的记忆拼起来了。
殷璃望着那些风影,忽然笑出了声。
她从怀中摸出最后一页血染玉简——这是前世刑场下,最顽劣的小药童冒死塞给她的,上面抄着她被禁的《活人十二针》。他们终于不用借我的嘴说话了。她将玉简轻轻抛向最近的那道风。
玉简没入风里的刹那,竟地展开成纸蝶模样。
蝶翼是血玉的红,触须是风香的银,振翅时带起细小的医经残句,像撒下一把会说话的星子。
纸蝶转了三圈,最终朝着最北的雪原方向飞去,尾翼扫过殷璃的眉梢,留下一点清凉。
第七日的晨光刺破雾海时,风香已散得干干净净。
殷璃取出船底的药篓残架——这是她重生后第一个亲手编的药篓,后来在疫区被流民挤碎了,她却一直收着。
此刻她将残架轻轻放在海面,竹节触到海水的瞬间,竟像被春风吻过的冰棱,化作细尘。
去该去的地方吧。她对着漂远的尘屑低语。
喻渊忽然感到袖中一暖。
他摸出那只冰裂纹瓷瓶,见瓶底的银液不知何时多了一滴,两滴银液像双生的星子,在瓶中轻轻相触,荡开细小的涟漪。
他刚要开口,殷璃已用指尖按住他唇,眼尾还沾着笑:不用说,我知道。
海风突然转了方向,送来极远处的童声。
是哪个村塾的学童在背书,声音脆得像新摘的杏:医不在庙,不在书,不在人......在风起时。
殷璃靠在喻渊肩头,望着海平线处渐沉的小舟。
雾色又浓了些,将船身裹成影影绰绰的墨点。
她能听见海底深处传来若有若无的轻响——是前世被碾碎的药钟残片,正随着潮汐振动,每一声都像在说,像在说,像在说。
小舟没入雾海的刹那,四周的风突然停了。
海水静得像块被凝固的玉,连浪拍船舷的声音都消了。
殷璃望着头顶的雾幕,忽然想起重生那日的刑场——那时天也是这样阴,这样静,静得能听见自己心跳里的不甘。
如今这静却不一样,像块被擦干净的玉璧,等着刻新的字。
喻渊握住她的手,在她掌心轻轻画了个字。
雾海深处,有什么在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