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桨划破海浪的轻响惊醒了夜的静谧。
喻渊扶着船舷直起身时,月光正漫过殷璃的发梢,将她额角的碎发染成银线——那是方才在舱中整理药篓时,被海风掀乱的。
到了。殷璃的声音裹着潮声撞进他耳里。
喻渊抬眼,礁石的轮廓已在浪尖若隐若现。
说是礁,实则是片露出海面的黑岩群,最高处不过两人高,石缝里凝着盐霜,在月光下像撒了把碎星。
船锚地砸进海底,他刚要伸手扶殷璃下船,却见她已提着竹编药篓跃了上去,裙角沾了些海水,在礁石上洇出深色的痕。
药篓是竹篾编的,边沿磨得发亮,喻渊记得这是她重生后在小渔村里亲手编的。
此刻她将篓底朝下轻轻一倒,最后一撮血灰便簌簌落了出来——那是《万问本草》残页化灰时,漏在篓缝里的。
海风卷着灰打了个旋儿,没入礁石的缝隙。
殷璃后退半步,指尖抵在腰间玉牌上。
那是她前世医尊的信物,如今已褪成温玉色。
变故来得极静。
最先动的是礁石上一道极细的裂纹,灰落进去的刹那,裂纹里渗出绿意。
无叶的藤蔓从石缝中钻出来,比发丝还细,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攀爬,绕着礁石顶端的凸起盘旋,不过十息便织成一道半人高的门框。
藤蔓表面浮现金纹,像是用金箔拓上去的,在月光下明明灭灭:问门已开,无阶可登。
璃儿。喻渊的指尖刚触到藤蔓,便觉掌心发烫。
地脉的震颤顺着藤纹传来,像极了当年他替她渡气时,灵力在经脉里游走的韵律,你用残灰引动了地脉。
这门......
是给那些想叩问医道的人看的。殷璃转身,发间的药铃轻响,他们总以为要攀高阶、拜神座,可真正的医道,该蹲在病榻前问,在药田里问,在生死关头问。她伸手抚过藤门,金纹在她指尖亮起,门后什么都没有——空着,才容得下千万种答案。
远处突然传来闷响。
喻渊转头时,看见三十六城方向腾起金光。
新医监府的金殿在夜色里格外醒目,他曾听商队说过,那座殿是照着传说中的医尊殿建的,正殿中央悬着水晶棺,里面供着医尊令的虚影。
此刻那金光里裹着震动,连脚下的礁石都微微发颤。
他们在朝拜虚影。殷璃望着那方向,声音里没有情绪,可虚影会碎的。
七日后的清晨,喻渊在甲板上磨药时,收到了来自三十六城的飞鸽传书。
信笺展开,是用金粉写的:水晶棺裂,银液浸地;典籍自翻,齐诵师不在位,理自生长他捏着信笺走向藤门时,正见殷璃盘坐在门旁的礁石上,膝头放着他的随身玉简。
这是......他刚开口,便见殷璃指尖闪过寒光——她竟用指刃划破了掌心。
血珠坠在玉简上,没有晕开,反而被玉面吸了进去,在表面爬出无数极小的字,像一群急着赶路的黑蚁。
当年我被陷害时,药田的地契藏在这玉简夹层里。殷璃垂眸盯着那些字游移,最后拼成一幅地图,他们烧了我的医书,毁了我的药田,却没找到这张图。
喻渊蹲下来,指尖抚过地图上的标记。
那是片被圈红的山谷,他曾听她提过,那里种着最后一批上古药草,是她前世用本命精元养了三百年的。你要把药田的位置公之于众?
不是给他们。殷璃的血滴在玉简便不再流,伤口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是还给医道。她抬头时,眼里有星子落进去,药草该长在药田里,医道该活在人心里。
我守着这些秘密三辈子,够了。
喻渊忽然懂了。
她不是放下仇恨,是把曾经困在自己身上的枷锁,砸了个粉碎。
夜再次漫上来时,藤门忽然泛起微光。
殷璃靠在他肩头打盹,药篓空空地躺在脚边。
喻渊替她拢了拢被海风吹乱的发,目光扫过藤门时,呼吸猛地一滞——门内的黑暗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动。
像是影子,又像是光,模模糊糊的,辨不清形状,却让他想起当年在医尊殿废墟里,捡到第一片《青囊秘要》残页时,那种心跳漏拍的震颤。
他轻轻推了推殷璃。
她迷迷糊糊睁眼,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便也静了。
藤门的微光越来越亮,门内的影像开始浮动。
西北冰原的雪,西南雨林的雾,中原药铺的药香......但最清晰的,是个白胡子老医正蹲在火塘边,往陶碗里捻药末,旁边跪着个扎羊角辫的小丫头,眼睛亮得像星子。
要收徒了。殷璃笑了,声音轻得像叹息。
喻渊揽着她的手紧了紧。
海风卷着藤门的金纹沙沙作响,远处三十六城的方向,新医监府的殿顶正泛着淡金,像被朝阳吻过的晨露。
而他们脚边的药篓里,不知何时落了粒种子,正拱开篓底的红布,冒出米粒大的芽。
子夜时分的海雾漫过礁石,将藤门的轮廓浸得愈发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