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光不刺眼,却暖得让人想掉眼泪。
她站起身,正要走近些看,喻渊突然拉住她的手腕。
“先别急。”他的掌心还留着画沙的凉意,“你闻。”
海风裹着的药香变浓了。
那不是某味药材的香,是百种千种药材混在一起,却又各自分明的香。
像极了她前世在医圣祠闻到的——可医圣祠早被大火烧了,此刻这香,倒像是从石碑里、从海水里、从他们脚下的沙地里冒出来的。
天色越来越暗。
殷璃望着那座发光的碑,忽然想起青年医监说的“我们不再写给任何人看”。
原来真正的传承,从来不是刻在碑上、写在书里,而是让医道自己学会走路。
她转头看喻渊,他正仰头望着碑上的光,睫毛在眼下投出晃动的影,嘴角那抹笑比晨雾更清透。
“阿渊。”她轻声说,“你猜今晚会发生什么?”
喻渊没回答。
他只是握紧她的手,望着石碑上越来越亮的光。
风里的药香更浓了,混着海水的咸,像极了某种古老的、正在苏醒的呼吸。
西北雪原上的雪,该要化了吧?
暮色漫过海平线时,第一缕微光从碑底渗出。
殷璃正用贝壳在沙地上画今日新得的医案脉络,笔锋忽顿——那光像极了当年她在医庐烛下翻书时,药草被月光浸出的薄亮,却比那时更活泛,顺着碑体纹路往上爬,像有无数萤火虫被揉碎了嵌进石里。
“阿渊。”她声音发颤,指尖还沾着湿沙,“你看。”
喻渊正蹲在潮线边捡被海浪冲上来的碎玉,闻言抬头。
他手中的碎玉“咔”地断成两截——碑面上浮起的不是单纯的光,是影。
西北雪原的影最先清晰。
老医正的白眉结着冰碴,枯瘦的手握着三寸冰针,正对着雪地里昏迷的少年心口。
殷璃认得出那是地息逆冲之症,前世她治这种病要连扎七处大穴,可老医正的冰针只在“至阳穴”停了停,竟顺着少年脊骨上的寒纹,刺出条蜿蜒的冰线。
“他用了我书里‘引寒归经’的法子,”她喉咙发紧,“却把七针并作一线,省了五成力。”
喻渊的手指无意识抠进掌心。
他认得出老医正腰间的鹿皮囊——那是三年前在雪灾里救过他命的游医,当时老人哭着说“殷医尊的书被雪水泡烂了,我记不全”。
此刻影像里,老人额角的汗落进雪地,冰针尾部竟开出朵极小的冰花,“他把《万问》里‘以寒制寒’的注脚,写成了自己的冰谱。”
第二幅影是南荒密林。
少年赤着脚踩在腐叶上,脖颈挂着串发光的虫茧。
殷璃瞳孔骤缩——那是她写进《虫毒录》的“听瘴虫”,本该用来探毒,可少年竟把虫茧贴在自己耳后,随着虫鸣轻拍胸口。
“他在……用虫鸣的节奏调气?”她踉跄两步,险些栽进沙坑。
喻渊忙扶住她,却见她眼尾泛红,“《虫毒录》里只说虫鸣能辨毒,这孩子倒悟出了‘以鸣导气’的新法。”
第三幅影是东海孤舟。
渔妇的银簪别着半片船帆,正用船桨在船舷刻痕。
潮声里,她的手指跟着浪头起伏,点向船中发烧的孩童——不是按穴,是随着浪涌的节奏轻拍,三轻一重,和着潮涨潮落的韵律。
“潮律调脉!”殷璃突然笑出声,笑声惊起几只海鸟,“我写‘四时调气’时总想着节令,她倒把潮汐当脉枕了!”
喻渊望着影中千变万化的手法,喉结动了动:“都是你书里的骨,可长出来的肉……”
“是他们自己的血。”殷璃接口。
她伸手触碰碑面,热度烫得她缩回手——方才还凉润的碑石,此刻像被太阳晒透的药罐,温度顺着指缝往心里钻。
“嗤——”
细微的刻石声里,一道新纹从碑首“唰”地垂落。
殷璃凑近看,石粉簌簌落进她衣领:“无师之域,方有真医。”
“这是……”她指尖抚过那行字,触感粗粝如新生的茧,“是他们刻的?”
“是碑在吃他们的思想。”喻渊突然握住她的手腕,带她后退两步。
月光下,他眼尾泛着水光,“你看那些影——老医正的冰花,少年的虫鸣,渔妇的潮律,全被碑吃进纹路里了。它不是在记功,是在……”
“在长新的医道。”殷璃替他说完。
她望着碑上流转的光,忽然想起重生那日,她抱着被撕碎的医书跪在乱葬岗,指甲缝里全是血,只想着“我要让所有人记住殷璃”。
可此刻,碑上的影里没有她的脸,只有千万张陌生却鲜活的面孔——他们捧着她的残章,却走出了自己的路。
黎明前的黑暗最浓时,碑顶传来“咔”的轻响。
殷璃正靠在喻渊肩头打盹,被这声惊醒。
她抬头,见碑顶裂开道细缝,像春芽要顶开冻土。
缝里先冒出丝极淡的红,接着是半分金,两种颜色绞着往上长,竟在碑顶开出朵双色莲。
花瓣红如焰,金如日,每片都沾着晨露似的光,根系却扎进碑心,把黑岩染成了半透明的琥珀色。
莲心突然泛起虚影。
殷璃倒抽冷气——那是“医尊令”。
前世她被污为逆贼时,这方刻着“医道至公”的玉令被当众砸成齑粉,碎玉渣子溅了她满脸。
此刻虚影却无半字铭文,只留个玉牌轮廓,像被谁用布擦过千遍万遍。
“他们不要新神。”喻渊的声音轻得像叹息,他伸手接住片飘落的莲瓣,“他们要的是——没有神的庙。”
殷璃望着那枚空玉令,忽然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