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璃摸向腰间的竹管。
那是她用沉星湾最细的苦竹削成的,从前装晨露养灵虫,此刻空得能听见风灌进去的轻响。
她将竹管倒转,尖端没入海中的刹那,手背青筋微微凸起——海水的凉意顺着竹壁往上爬,混着某种熟悉的震颤,像极了前世在药庐听见的古钟余韵。
“嗡——”
海底突然滚过闷雷般的低鸣。
喻渊的玉笛“当”地落在船板上,他猛地抓住殷璃的手腕:“是药钟残片!”当年太医院炸塌的铸药炉里,曾挖出半块刻着“悬壶”二字的青铜残片,此刻那震颤正顺着竹管往他掌心钻,像有无数细针在挠他识海。
浓雾“唰”地裂开道缝隙。
两人同时抬头——雾障深处浮着几座黑影,轮廓像被水浸过的石碑,最高那座顶端还刻着半枚残缺的“问”字。
喻渊望着那影子,喉结动了动:“你早知道这里能接引。”
殷璃闭目靠在他肩窝。
船篷外的雾仍在翻涌,可她能感觉到,那些藏在海底千年的残片正顺着水流往竹管里钻,带着铁锈味的腥甜:“不是我知道。”她的声音裹在他衣襟的药香里,“是它们记得——记得有人曾用断剑挑开瓦砾,把医案抄在烧焦的梁木上;记得有个小丫头蹲在灶前,把阿婆的退烧方从‘医仙说’改成‘我试过’。”
当夜,殷璃从药篓最底层摸出块龟甲碎片。
那是她重生时攥在手心的,裂纹里还凝着前世血渍。
她将龟甲平放在船板上的石臼里,舀了勺露水浇上去——石臼是今早离岛时,渔村阿婆硬塞给她的,说“装过百家米的石臼,能镇海妖”。
露水刚漫过龟甲,石臼里的水面突然泛起涟漪。
喻渊凑过来时,正看见涟漪里映出幅画:断墙残瓦间跪着个青衫青年,左手攥着半块带血的刻刀,右臂上的皮肉翻卷,《万疑续生论》的字迹正顺着血珠往骨头上渗。
他身后跪着三十六人,有白须老者攥着缺角的《汤头歌》,有少女别着锈迹斑斑的针包,最前面的小徒弟怀里还抱着半只烧黑的药炉。
“我们不是来请神。”青年的声音从水面飘出来,带着喉间血泡的嗡鸣,“是来交卷——您说‘医道要长在土里’,我们把土翻了三尺,把根扎进去了。”
殷璃的手指抚过石臼边缘。
露水倒影里,青年突然抬头,眼尾的血痕被月光照得发亮——那分明是她前世最不成器的关门弟子,当年背不出《本草经》时,能把“人参”念成“人叁”的小傻子。
“阿璃?”喻渊察觉她肩头在抖,伸手去握她的手。
这才发现她掌心全是汗,指甲几乎掐进肉里。
“他……”殷璃吸了吸鼻子,“他十岁那年偷挖我的雪魄兰,被我罚跪药庐三天。”她低头盯着水面,青年臂骨上的字迹还在渗血,“那时候我总骂他笨,说‘医道是悬在头顶的灯’,现在才明白——”她忽然笑出声,眼泪砸在石臼里,搅碎了倒影,“原来灯要灭了,是为了让他们自己把火把点起来。”
东方泛起鱼肚白时,石臼里的露水已经蒸干。
喻渊正用布巾替殷璃擦手,忽闻海风里浮起缕极淡的甜香——是沉星湾双色莲的药息尘。
两人转头,正看见最后一片银粉裹着晨光坠入海眼,在水面砸出个小漩涡。
“听。”殷璃突然抓住喻渊的手腕,指尖凉得惊人。
他竖起耳朵,却只听见浪打船舷的“啪啪”声。
可就在这时,风里飘来几句含混的话音,像是从极远的地方传来:“阿姊,这味药换茯苓行不?”“试了才知道!”“那我明儿就去挖——”
“这次是学生,不是信徒。”殷璃闭着眼笑,睫毛上还沾着未干的泪,“他们带着自己的方,自己的错,自己的‘试过了’来了。”
话音未落,船底突然传来“咔”的轻响。
喻渊俯身望去,见双色莲扎根的沙地里,枚巴掌大的玉简正缓缓浮出。
玉身通透如冰,上面只刻着个“问”字,笔画间流转着淡金色的光,像有人正用指尖轻轻描摹。
“那是……”
“当年我埋的。”殷璃替他说完,“埋在‘医仙说’石碑底下,刻着‘医道何以为继?’。”她伸手去接玉简,却在触到玉身的刹那缩回手——那光突然亮得刺眼,“问”字的最后一竖竟微微颤动,像支要往她掌心里钻的笔。
船尾的竹篙突然“咚”地落入海中。
喻渊捞起竹篙时,发现船不知何时已漂到海眼边缘。
幽蓝的海水在船下翻涌,像块被揉皱的琉璃,雾障不知何时裂开条缝隙,露出更深处的幽光——那里有座被海草缠绕的石台,台中央立着块断碑,碑上的字迹被潮水冲得模糊,却能勉强认出半句:“后之来者……”
“要沉了。”喻渊把竹篙插回船边,转头看殷璃。
她正捧着那枚玉简,“问”字的光映得她眼尾发亮,像前世在药庐看新苗抽芽时的模样。
浪头突然托起船底。
小舟晃了晃,顺着暗流往幽蓝深处滑去。
殷璃将玉简贴在胸口,感觉到“问”字的光透过衣襟烫着心口——那不是痛,是热,像有团火正从她血肉里往外蹿,要烧穿这副皮囊,烧到更辽阔的地方去。
喻渊握住她的手。
船外的雾障还在翻涌,可他们都知道,等雾散时,这里会多出串新的船痕——不是“医仙至此”,而是“某村某氏,携试方三纸,来寻海眼”。
小舟没入幽蓝的刹那,殷璃听见海底传来声极轻的“咔”。
那是药钟残片归位的响动,也是新章翻页的脆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