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漫过沉星湾时,殷璃正握着喻渊递来的青瓷盏。
盏中茯苓粥还冒着热气,可她的手突然顿住——院外莲池方向传来极轻的“咔”声,像花苞挣破花萼的脆响。
“是双色莲。”喻渊放下茶盏,镜片后的目光已掠过竹帘。
他起身时玄色广袖带起风,吹得案头《千劫医经》自动翻页,停在“灵植孕智”那章。
殷璃跟出去时,晨雾正被阳光撕成碎片。
莲池里两朵半人高的莲花正缓缓舒展花瓣,粉白与青碧的瓣尖上凝着露珠,每片花瓣飘落时都打着旋儿,精准落向池边青石板——十二片粉瓣铺成半圆,十二片青瓣拼成另半圆,中间那片最大的鹅黄瓣“啪”地砸在圆心,溅起的水珠悬在半空,竟凝成一面水镜。
水镜里的画面让殷璃呼吸一滞。
她看见东海渔村的礁石上,那个总把药囊背歪的少年正用贝壳在沙上画脉络图,潮声里混着他的嘟囔:“阿姐说要摸准寸关尺,可渔户手茧厚,得用指节侧着探……”;漠北的老妇蹲在村口老槐树下,把《补遗》里的药方编成童谣,几个光脚娃娃跟着唱:“寒咳要放蜜,热咳要搁梨,错了可别慌,再试三回方……”;最清晰的是南荒废墟里,青年医监举着断成两截的药杵,对围坐的伤患说:“当年医仙说‘问诊七忌’,可我在疫村试过——若病家说胡话,该先摸脉再问,忌的是死规矩,不是活人……”
“阿璃。”喻渊的手覆上她手背。
他的掌心还带着方才烤火的温度,“他们不再传你的话。”
殷璃望着水镜里少年被海浪冲散又重画的沙图,老妇被风卷走却又被娃娃们抢着补全的童谣,忽然笑了。
那笑从眼底漫出来,连眼尾的细纹都弯成了月牙:“他们在教自己的理。”
水镜“啪”地碎成露珠,落进莲池时惊起一串涟漪。
殷璃转身回屋,竹帘在身后轻晃,漏进的阳光正落在她床头那方檀木匣上——那是她自天牢带出的银针包,裹着的红绸因年月久了泛着旧色,可锁扣上的刻痕还清晰如新。
“今日该替你调理神识了。”她指尖抚过匣上的铜锁,声音轻得像叹息。
前日替她挡毒针时,喻渊被反噬震伤了识海,她原打算等莲花开过便动手。
檀木匣打开的瞬间,十二枚银针“嗡”地跳出,在半空排成北斗状。
可还没等殷璃抬手,窗外突然传来“沙沙”声——昨日抽芽的藤蔓正顺着窗棂疯长,青绿色的枝蔓交缠扭转,竟在两人面前织出个半人高的光阵:金红两色的脉络流转如活物,正是她早年独创、从未外传的“七针定脉阵”。
殷璃的指尖悬在半空,银针的凉意透过指腹渗进血脉。
她望着藤蔓阵里若隐若现的“问”字纹路,忽然想起今早水镜里少年重画的沙图——那歪歪扭扭的脉络,和她当年在医典上批注的,竟是不同的走向。
“连植物都学会了。”她轻轻合上针匣,红绸在掌心摩挲出细碎的痒,“何必再教?”
喻渊靠在门框上,目光落在藤蔓阵里最亮的那缕光上:“它们不是学你。”他屈指弹了弹藤蔓,枝蔓轻颤着绽开朵小白花,“是学‘问’。”
夜来得极快。
殷璃倚在喻渊肩头时还在看院外藤蔓新结的叶,等再睁眼,已站在一片灰白的荒原上。
前方立着座十人高的石碑,碑身刻满“医仙说”的批注,每个字都泛着冷光。
可此刻石碑正“咔咔”裂开,碎石簌簌坠落,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小楷——那是她前世弟子们被压在“医仙说”下的试错笔记,是被她亲手封存的民间验方,是被战火焚毁的《潮损调息诀》残页。
“别碎。”殷璃想冲过去,可脚像陷在泥里。
石碑轰然倒塌的瞬间,无数药签从碑身里飞出来,黄的是药方,白的是验录,灰的是被她否决的试错记录。
她伸手去拦,一支裹着焦痕的药签“唰”地扎进掌心——签上没有字,却有道熟悉的裂纹,和她当年被毁医典的封印裂痕分毫不差。
“阿璃!”喻渊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
殷璃猛地惊醒,额角全是冷汗。
窗外海浪声比往日急了几分,她披衣走到檐下,月光里竟看见海浪拍出七道逆波——与“七问诊法”的起承转合完全相反。
“该换个湾了。”她对着海浪低语。
风卷着药香扑来,裹着几分若有若无的清苦,像极了某种沉睡多年的香灰被唤醒的味道。
黎明前的天色最暗。
殷璃站在药圃角落的老槐树下,伸手摸向树洞里那个尘封的陶罐。
罐口的泥封早因年月久了脆成粉末,她轻轻一叩,半根泛着青玉色的“无相香”便滚了出来。
香头刚触到火折子,青烟便“腾”地窜起。
殷璃望着那缕烟在晨雾里蜿蜒上升,像条要挣破云层的龙。
她知道,等这香燃尽时,沉星湾的故事便要翻到新的一页——而这一页的开头,不会有“医仙说”,只会有无数个“我试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