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将最后一筐晒干的龙葵叶收进陶瓮,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却在触及她肩头时放得极轻,露水重,石台那边潮。
殷璃摇头,指尖抚过龟甲边缘的缺口。
前世她碎医尊令那日,这半片甲是她攥在手心的血誓——宁为碎玉,不做傀儡。
此刻月光漫过石案,她将龟甲轻轻按进石槽里,槽底早盛了半盏晨露,是她寅时起身接的第一滴雾水,带着海雾里未散的星子气。
睡会儿?喻渊的手悬在她后颈,终究没落下。
他知道她的脾性,越是紧要关头,越是要亲眼看、亲手触。
于是转身去灶间热了盏姜茶,青瓷盏搁在石案角时,茶烟袅袅缠上龟甲,像条试探的蛇。
露水在月光下凝成薄冰,龟甲却渐渐发烫。
殷璃的睫毛颤了颤——那凉意不是来自石案,是露水中的倒影在翻涌。
她俯身时,喻渊也凑过来,两人的影子在石案上叠成一片,像两株根须交缠的古木。
露水里的画面碎成星子,又慢慢拼合。
是间潮湿的地窖,青石板缝里渗着水,老祭酒跪在角落,白发沾着霉斑。
他口中塞着半块玉简残片,那纹路正是日间海鸟带来的万疗盟约初稿;可他的眼睛没浑浊,反而亮得灼人,布满血丝的眼尾凝着泪,手指在地上一下下划动——是七问诊法的起手势,食指点中脘,拇指按内关,那是殷璃十年前在药都讲经时,亲手教他的诊脉前奏。
傀儡术。喻渊的指节叩在石案上,发出清脆的响,用丝控人,借他的名望立威。
药都百姓只认老祭酒的字,他们想让天下医者以为...以为新尊令是他首肯的。
殷璃的指甲掐进掌心,龟甲边缘的缺口硌得生疼。
老祭酒喉间发出含混的呜咽,露水倒影里,他的手指突然顿住,指甲缝里渗出血,在青石板上画出个歪歪扭扭的字——那是七问诊法的魂,是医道最本真的叩问。
她轻声说,声音里裹着化不开的疼,是他在求救。
傀儡术能控肢体,控不住记忆。
他记得这七问是我教的,所以用这个招我。她抬头看喻渊,眼底有星火在烧,当年他替我挡过三次毒箭,在药鼎峰跪了三天求我收徒...现在轮到我了。
喻渊的喉结动了动。
他想起昨日黎明时,殷璃替他理头发的手,想起那道耳后的旧疤,想起她总把软和的地方藏在铠甲里。
此刻他伸手覆住她的手背,体温透过龟甲传过去:要怎么做?
珊瑚粉。殷璃转身走向药柜,竹屉拉开时,细粉簌簌落在石案上,映着月光像撒了把碎珊瑚。
那是她用南海红珊瑚磨的,只在灵网司传讯时用过——当年她掌司时,为防消息被截,创了套断脉令,能让依赖灵网的符箓失灵片刻,他们用灵网控傀儡丝,我就断他们的网。
她执笔的手稳得像刻玉,龟甲背面很快爬满细如蚊足的暗码。
喻渊凑近些看,见那不是药方,是灵网司特有的脉门图,每个转折点都对应着一处灵网枢纽。这是...让所有依赖灵网的术法短暂失效?他突然笑了,眼底的倦意散了些,他们用灵网控人,你就教老祭酒怎么自己挣断丝线。
不止。殷璃吹去龟甲上的粉屑,九域三十六药庐的灵草都连着灵网,断网时草叶会颤——这是给天下医者递话:有人在挣扎,有人在接应。她将龟甲塞进空竹管,竹管是用崖边苦竹削的,带着天然的竹节纹,推入海流,它会顺着暗潮到药都。
竹管触到海水的刹那,喻渊抓住她的手腕。
他的掌心有常年握药杵磨出的茧,此刻却烫得惊人:你在冒险。
但值得。殷璃回握他,指腹蹭过他虎口的旧伤,老祭酒的血不能白流,医道的根不能被人拔了去。
竹管载着龟甲消失在雾里时,夜已经深了。
殷璃倚在石案边,看喻渊去关柴门,看他回来时披了件她的旧斗篷,看他往炉里添了块松炭。
火星噼啪炸开,她突然想起老祭酒教她认药时说的话:好医家要像松炭,看着灭了,吹口气就能重燃。
黎明前的风裹着海腥味钻进窗棂。
西南药都的地窖里,老祭酒突然浑身剧震。
他颈后那根细如发丝的傀儡丝地断裂,第二根、第三根...像被无形的剪刀绞碎。
他扯出嘴里的玉简残片,吐在地上,爬向墙角的炭堆。
青石板上的血字越写越大:医道不在令中,在问中。
与此同时,九域三十六药庐里,百年灵草的叶片轻轻颤动。
洛水畔的雪参抖落露珠,昆仑巅的冰蚕花舒展花瓣,就连最南边的赤焰草都垂下茎秆——像有无形的手抚过每片叶脉,传递着某种隐秘的信号。
殷璃在梦中轻笑。
她梦见老祭酒年轻时的模样,背着药篓站在药鼎峰下,朝她喊:殷小友,这味药,我学明白了!她翻身向内,将脸埋进喻渊的肩窝。
窗外的风穿过竹帘,卷走她落在枕畔的发丝,却没带走那句呢喃:风知道她没睡——但它不会说。
第七日的晨光里,西南药都的药农们发现,药鉴台废墟上的荒草突然全都朝着同一个方向倒伏。
最年长的药头蹲下身,见草叶上凝着细露,露水里隐约映着些字迹——像,又像,更像某种即将破土的新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