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眼神像极了二十年前隐竹峰顶的晨雾,看似朦胧,却裹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阿渊,去后巷采把忘执草。”殷璃伸手接住小桃递来的残页,指尖抚过那些歪扭的字迹,“要带露的,根须上沾着新泥的。”
喻渊应了声,转身时瞥见小桃攥着蓝布包的指节发白。
这姑娘的麻花辫被穿堂风掀得乱翘,铜铃在腰间叮铃作响,倒比刚才更像只急着啄米的雀儿。
他绕过土灶,掀开后帘,潮湿的青石板上果然生着丛淡紫色的忘执草——叶片边缘泛着银边,正是殷璃说的“不记旧主”的品种。
等他捧着草回来时,殷璃已在堂屋中央支起个矮几。
小桃正用陶片刮着草叶,草汁混着晨露滴进粗瓷碗,泛出半透明的浅紫。
“张阿公的孙子昨日也犯了寒髓症。”殷璃将原方残页摊开,用银针在“引气”二字旁画了个圈,“你按李三娘的法子扎曲池穴,草汁兑半盏温水喂下。”
小桃的手开始发抖。
她抬头望殷璃,又望喻渊,喉结动了动:“要是...要是更厉害了怎么办?”
“那便记下来。”殷璃取过她手里的陶片,在草汁里轻轻搅了搅,“记哪里扎错了,记草汁放多了还是放少了。等下次再试,就离对的路近一步。”
窗外传来孩童的嬉闹声。
喻渊注意到,方才还缩在墙角的病童母亲不知何时凑了过来,怀里的小娃正抓着她的发绳,鼻涕泡在晨风中忽闪。
他摸出腰间的墨玉笛,用笛尾轻轻敲了敲小桃的手背——这是他教她稳手的法子。
小桃深吸一口气,指尖终于稳了。
银针入穴的瞬间,病童哼了声。
小桃的额头沁出细汗,草汁喂下第三口时,那孩子突然打了个喷嚏,原本青白的脸泛起薄红。
“脉门!”病童母亲突然尖叫,“他的手腕在跳!”
殷璃搭住孩子的腕,指腹下的跳动果然比先前有力三分。
小桃的铜铃撞在桌沿,叮当响成一片。
她“咚”地跪下来,蓝布包摔在地上,残页散了一地:“原来梦也可以改!”
“梦不必改。”殷璃弯腰扶起她,袖中柳叶刀的银柄擦过小桃的麻花辫,“你改了,梦才真。”
三日后的石臼集像被施了法术。
殷璃推开客栈门时,那面东墙已不再是孤零零的半阙口诀。
有人用朱笔写了“昨日试扎少海穴,阿婆疼得掉眼泪”,有人用草纸贴了“加三钱苦楝根,寒咳轻了”,最下边还歪歪扭扭画着个圆脑袋小人,旁边写“扎这里(画圈)阿婆笑了”。
老塾师搬了张矮凳坐在墙下,眼镜片上蒙着层雾气,手里的狼毫笔在麻纸上飞:“无祖师,无秘典,只有谁试对了。”他念着刚写的扉页,抬头见殷璃,露出缺了颗门牙的笑,“女先生您瞧,这墙活了。”
活了。
喻渊站在她身侧,看着穿开裆裤的小娃踮脚往墙上贴炭笔画,看着卖豆腐的老汉蹲在地上和老塾师争论药量,忽然想起前世在暗室里见过的密卷——那些用金漆写在羊皮上的“禁方”,那些刻着“非亲传不得习”的铜匣,此刻都不如墙缝里飘出的墨香实在。
离镇那日,暴雨来得毫无预兆。
殷璃的青衫被雨水打湿,贴在后背上。
她最后一次回望客栈,看见那幅“梦医娘娘图”正顺着墙皮往下淌——蓝靛混着雨水,把白衣染成了模糊的灰,倒像云里的影子被风揉散了。
可就在那团墨迹下方,砖缝里钻出几株嫩芽。
“双色莲。”喻渊的声音被雨声压得很低。
他撑起油伞罩住两人,指尖指向墙根,“半白半金,叶片上的纹路...”
殷璃凑近了看。
水珠顺着叶尖滚落,叶底的金色纹路竟与《逆脉真解》的简笔图如出一辙。
更远处,她瞥见墙下的泥土里有丝银光一闪——是那枚前世被折断的“预警针”残骸,正缓缓没入泥中,像完成了最后一次使命。
“该走了。”喻渊轻轻推她的肩。
她驻足良久,终未回头。
雨幕里,客栈的轮廓渐渐模糊,唯有那面“活方墙”在雨中愈发清晰,像块吸饱了人间烟火的磁石。
“东境浮岛群...”喻渊突然开口,伞骨被风吹得摇晃,“最僻远的那座,船家说叫‘无名岛’。”
殷璃脚步一顿。
她望着雨帘深处,想起小桃塞给她的那包新晒的艾草,想起老塾师硬塞的半块砚台,想起墙缝里那株双色莲在雨中舒展的新叶。
“好。”她应了声,将药囊往肩上提了提。
药囊里,喻渊新磨的银针撞着旧针,发出细碎的轻响——像石臼集的风,像墙缝里长出的方子,像所有未被记载、却在民间生根的,关于生的故事。
雨更大了。
两人的身影渐渐融入雨幕,只余一串脚印,往东边的渡口延伸而去。
那里泊着艘乌篷船,船舷上的红漆有些剥落,船家正跺着脚喊:“走嘞!去无名岛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