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归之日的晨光裹着山岚,殷璃的指尖还沾着马车上颠簸时蹭的草屑,便远远望到了那片熟悉的竹篱。
到了。喻渊的声音比车辕吱呀声还轻,他先跳下车,伸手扶她。
她的绣鞋刚沾地,一阵清甜药香便裹着晨露扑来——不是记忆里紫苏的辛烈,不是艾草的苦香,竟是九心莲特有的幽微甜腥。
两人脚步一顿。
竹篱内的药田变了模样。
从前整整齐齐的垄沟被青紫色花浪淹没,九心莲的花瓣薄如蝉翼,每片都凝着晨露,在风里簌簌颤动,倒像是谁把晚霞揉碎了撒在地上。
这...殷璃往前走了两步,发间旧银针突然微微发烫——那是前世医罪台废墟里捡的,沾着北荒冻土的老物件,许久没动静了。
喻渊跟着她跨进篱笆,靴底碾过湿润的泥土。木牌。他伸手拨开一丛花枝,半人高的木牌斜插在花田中央,漆色未干的字迹还泛着潮:梦医娘娘不在,我们自己治。最后那个字拖得老长,像是孩子握着大人的手描的。
殷璃的指尖抚过木牌边缘的毛刺,忽然弯下腰。
她的指甲轻轻划过一朵九心莲的花茎,原本垂着的花瓣竟缓缓抬了起来,露出底下淡青的茎脉——那脉络走势,像极了《温髓丹炮制图解》里废渣处理的路线图。
喻郎。她声音发颤,指尖按在花茎与泥土相接处,你闻。
喻渊蹲下来,鼻尖几乎要碰到泥土。
混着花香的湿润里,有一缕极淡的焦苦——是温髓丹淬药时剩下的丹渣特有的气息。
他瞳孔微缩:这花...是拿丹渣培育的?
不止。殷璃摘下一片花瓣,放在掌心轻轻一搓,细碎的粉屑落进她掌纹。
她闭目感应片刻,再睁眼时眼底泛起水光,它们自发进化出了抗瘴特性。
前日在观星台看到西蜀村妇治疟,今日连草木都学会了救人。
你看。喻渊抬手拂去她肩角落瓣,转身从竹篮里取出一卷泛黄的纸页,今早路过药商驿,顺道取了最新的《九域医报》。
报纸展开时,油墨香混着花香扑面而来。
头版标题用朱砂圈了三道:北荒孩童以草木熏络法改良版治愈三名长老,获承道印提名。配图里三个小娃蹲在火盆前,手里举着的不是古籍里的熏香,而是用野菊和青蒿扎的草把,草把上还沾着没擦干净的泥点。
副刊更热闹,一首打油诗占了半版:不拜高台玉册,但信邻家银针。
昨日阿婆教我认,今日我教小孙闻。字迹歪歪扭扭,却比任何名家墨宝都鲜活。
殷璃的拇指摩挲着报纸边缘,突然笑出了声。
她折起报纸,三两下叠成只纸船,转身走向院外的小溪。
纸船放进水里时,几片九心莲瓣恰好飘下来,落在船舷上。
这才是医道该有的样子。她望着纸船顺流而下,发间银针在阳光下闪了闪,吵闹、不完美,但生生不息。
咕咕——
清越的鸟鸣惊起一片花雨。
两人抬头,见一只白羽灵禽扑棱着落在篱笆上,爪间衔着封素色信笺。
灵禽歪着脑袋看了殷璃片刻,忽然松开爪子,信笺飘飘荡荡落进她怀里。
是血引术的封法。喻渊凑过来,看着信笺上空白的纸面,应该是各地医者自发送来的。
殷璃咬破指尖,一滴血珠落在信笺上。
血珠刚触到纸,墨迹便如春藤般爬满纸面——有苍劲的老医手书,有稚嫩的童体,甚至有歪歪扭扭的画押。
南楚渔镇:用您教的盐渍止血法救了船难渔民,只是盐放多了,伤口发了炎,我们改良成盐卤兑水,效果更好。
东陵书院:试了《禁脉图》里的通窍术,前三次都走火入魔,第四次把心法里字改成,竟成了!
北荒牧场:小女儿把您给的药糖当零嘴吃,结果她的小狼崽病了,她照着糖方调了药,狼崽活了。
满纸的字越爬越快,最后在纸尾汇集成一行:医尊若归,请见此册:您教的,我们都试过了,有的成了,有的败了,但没人停下。
字迹纷杂,却像万人同声。
殷璃的眼眶热得发烫,她将信笺按在胸口,能清晰感觉到那些墨迹透过纸背,烫着她的心跳。
喻渊的手轻轻覆上来,掌心还留着白日刻碑时的墨痕:累了?
她摇头,望着远处被花浪淹没的药田,我只是突然明白,当年在医罪台上,他们烧的不是医道,是我的执念。
暮色漫上竹篱时,两人在院中的石桌前用了晚膳。
月白披风搭在石凳上,喻渊替她续茶时,瞥见她袖中露出半截玉色简角——正是那枚《千劫医经·补遗》的玉简,从前总收在最隐秘的药匣里,今日却一直带在身边。
要刻吗?他轻声问。
殷璃望着茶盏里浮动的月光,指尖轻轻抚过玉简上未刻完的纹路。
风卷着九心莲香掠过石桌,远处传来夜鸟的啼鸣,混着若有若无的读书声——不知哪个药童,在花田里就着月光背《本草》呢。
等夜里吧。她将玉简重新收进袖中,目光落在院外潺潺的溪水,纸船早已不知漂去了何方,只留下一路碎金般的波光,有些话,要等星子都醒了,才说得清楚。暮色漫过竹篱时,石桌上的茶盏已凉透。
殷璃袖中玉简便随着晚风吹动的衣摆轻轻撞着腕骨,那抹温润的凉意顺着血脉往上爬,倒比茶盏更清晰地提醒着她——该去万医碑了。
要我掌灯么?喻渊将月白披风搭在她肩头,指尖在她发间顿了顿,替她理了理被夜露打湿的碎发。
他素日总爱说些调笑的话,此刻却连尾音都放得极轻,像怕惊碎了什么。
殷璃摇了摇头,从竹篮里摸出火折子。
火星溅起的刹那,她看见喻渊眼底晃过一点光,像极了三年前在北荒雪地里,她第一次用银针挑开冻僵的婴孩喉管时,他眼里的那簇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