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锦云傲立在 “宁海号” 船头,凛冽江风肆意吹刮,她却如同一尊坚毅的雕像,冷眼俯瞰着江面上那熊熊燃烧的火船。那十二枚 “蜂窝煤” 所爆发出的威力,远超她的预料。林崇德所在的旗舰,龙骨被炸得粉碎,船体从中生生裂开,恰似一条被利刃斩为两段的死鱼,正缓缓没入江水之中。船上的水手与倭寇们,在江水里拼命扑腾,声嘶力竭地哭喊着救命,那凄惨的叫声在江面上回荡。而周围那些原本耀武扬威的 “联军” 船只,此刻却仿若一群惊弓之鸟,如无头苍蝇般四散逃窜。
“娘娘,” 小翠的声音中满是难以抑制的兴奋,“他们乱套啦!”“乱得好。” 钱锦云轻声低语,宛如夜风中的一缕轻烟,“传令,降半帆,缓缓靠近。让番子们大声喊话 —— 就说,平波王府意图谋反,犯下诛九族的大罪。如今林崇德已死,协从者若能指认同党,便可免却死罪。”
小翠微微一愣,满脸疑惑地问道:“娘娘,咱们不趁机突出重围吗?”“突围?” 钱锦云嘴角勾起一抹自信的笑容,仿佛一切尽在掌控,“陛下要的是将他们一网打尽,而非仓皇逃命。”说罢,她转身迈向船舱深处。
只见五十名内厂番子正小心翼翼地将一种墨绿色油布展开,油布上绣着的奇怪符号,宛如神秘的咒语 —— 那是陛下与王瑾精心独创的 “工程手语”,专为无声传递指令而生。番子们借助这种独特的手语,已将所有冲向 “宁海号” 的敌船编号、人数、火力配置等关键信息,如同飞鸟传书般,全部传递回了京城。
而京城的回信,也刚刚由飞鸽稳稳送达她手中。纸上仅有三个字:“拖、买、埋。”拖时间,买人心,埋祸根。
钱锦云款步走到船尾,对着候在那里的商会管事冷静吩咐道:“去,开出价码 —— 每指认一名平波王府暗桩,赏银五千两。每交出一份王府密信,赏银一万两。记住,只收原件,抄本一概不收。”管事领命匆匆而去。小翠仍是一脸不解:“娘娘,咱们哪来这么多银子呀?”“银子?” 钱锦云抬手,指着江面上那些正在下沉的船只,眼神中闪过一丝狡黠,“林崇德为了这场‘围猎’,可是调集了江南盐商三年的积蓄,总计一百二十万两。船虽沉了,银子可不会跟着沉下去。派人下水打捞,捞上来的,统统都是咱们的。”
她稍作停顿,又接着说道:“再者,你以为陛下三年前让我筹建皇家商会,仅仅只是为了赚钱?江南七成的盐引,五成的丝绸,三成的茶叶,皆在商会掌控之中。那些盐商今日竟敢围堵我的船,明日他们的货物便别想出得了长江口。陛下给他们两条路 —— 要么拿钱买命,要么拿命换钱。”
小翠听得目瞪口呆,心中不禁感叹。她这才恍然明白,为何在陛下眼中,战争从不是简单的兵力对决,而是如同账本上数字的精妙博弈。
而在遥远的堺港,徐月明正直面西班牙人发出的最后通牒。“将军,” 翻译的脸色一片煞白,声音也微微颤抖,“西班牙人放话了,若我们再不让出堺港,他们便…… 便联合毛利家,封锁整个九州海域。”
“封锁?” 徐月明冷笑一声,那笑容中满是不屑,她信步走到甲板上,手指向远处海面上那些盖伦船,“他们以为,仅凭风帆与木船,就能封锁蒸汽机驱动的舰队?” 她转头看向石彪,果断下令:“传令,‘洪武号’升火,锅炉加压到两倍。再传令,让‘永乐号’、‘宣德号’,还有那些隐匿在朝鲜海峡的‘渔船’,都亮出旗帜来。”
石彪微微一愣:“将军,那些‘渔船’……”“陛下说了,” 徐月明打断他的话,神色坚定,“是时候亮出底牌了。”
片刻之后,堺港外海的海平面上,出现了一幅令西班牙人终生难忘的震撼景象 —— 三十艘悬挂着日月龙旗的蒸汽铁甲舰,如同一头头钢铁巨兽,烟囱中喷出浓密的黑烟,以超过十二节的速度,从四面八方如潮水般迅猛围拢过来。这些船有的装备明轮,有的配备螺旋桨,还有的船头装着锋利的撞角,造型各具特色,但无一例外,都散发着钢铁与蒸汽交织的恐怖威慑气息。
而 “洪武号” 的甲板上,士兵们迅速掀开油布,十二门最新式的 “阿姆斯特朗后装炮” 赫然显露 —— 这可是陛下用 “废铁矿” 从国外巧妙 “买” 回技术,再经赵铁柱的营造司逆向工程,精心改进而成的大杀器。其炮管更长,膛压更高,射程可达五里,远超西班牙人的四里射程。
“现在,” 徐月明目光冷峻地对翻译说道,“去告诉你们的总督,大明舰队从不屑于封锁海域。我们只负责打扫海域。他若还不离开,堺港就是他的葬身之地。”
翻译吓得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回到小艇上。西班牙人灰溜溜地走了。走得匆忙又狼狈,甚至来不及带走留在堺港的贸易代表,便匆忙升满帆,借着北风,慌不择路地逃向了马尼拉。
徐月明伫立在舰桥上,望着远去的帆影,心中却并未涌起一丝喜悦。她深知,这场胜利并非属于她个人,而是陛下的伟大成就。是那些远在京城、西山、鞍山、天津的工坊里,日夜轰鸣运转的蒸汽机,赋予了大明如此强大的底气。
而她自己,不过是陛下这个庞大而精密系统里,一个心甘情愿的执行者。
江南,宁波府,平波王府。朱祁钰伫立在书房窗前,望着府外广场上聚集的数千名士兵和民众,听着他们振臂高呼 “清君侧”、“诛奸佞” 的口号,心中却并未泛起预想中的激昂。他手中紧紧攥着周德兴送来的 “宣府战报”,上面那触目惊心的红笔字迹仿佛在滴血:“第一师伤亡过半,铁路被炸,郭登重伤,宣府危在旦夕。”战报看上去无比真实,真实到他仿佛能嗅到上面弥漫的血腥味。然而,正因为太过逼真,反而让他心生疑虑,觉得一切都不真实得可怕。
“王爷,” 刘承恩在他身后低声说道,“江南七省的盐商、士绅,皆已表态全力支持。只要我们大军北上,京城便唾手可得。”
“京城唾手可得?” 朱祁钰忽然苦笑,那笑容中满是凄凉与无奈,“刘先生,你算过这笔账吗?”他猛地转身,手指向墙上那幅《江南财赋图》:“七省盐商,每家出五万两,总计三百五十万两。可这三百五十万两,要供养三万军队,要置办军械,要疏通各方关节。可你知道陛下养一个第一师,一年要花费多少吗?”
刘承恩一脸茫然,缓缓摇头。“两百四十万两。” 朱祁钰的声音微微颤抖,“一个师,一万两千人,配备大炮三百门,步枪一万支,蒸汽运输车五百辆,战马三千匹。这些精良装备,皆是西山营造司依靠蒸汽机一件件打造出来的。而我们购置的军械,却依旧是火绳枪,是前膛炮,还是靠马拉的老旧车辆。”
“这样的仗,究竟该怎么打?”
刘承恩还欲再劝,府外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骚动。一名浑身浴血的传令兵慌慌张张冲了进来:“王爷!大事不妙!林崇德的船队在长江口被炸得粉碎,皇后娘娘…… 娘娘她安然无恙,还反过来招降了我们不少人!如今江南盐商内部已然乱成一团,有人声称您给的银矿图是假的,要求退还钱财!”
朱祁钰只觉眼前一黑,险些当场栽倒。
银矿图。那张他从周德兴手中 “截获” 的矿图,那张标注着 “铁岭银矿” 的神秘密图,竟然是假的?不,它不是假的。那是千真万确的真图。
但正因为是真的,才愈发可怕 —— 陛下连如此珍贵的真矿图都舍得抛出,足以说明他根本不在乎。这表明那座富可敌国、能买下整个江南的银矿,在陛下眼中,不过是一颗用来垂钓的诱饵。而他朱祁钰,恰恰就是那条咬钩的鱼。
“王爷,” 又一名传令兵匆匆冲了进来,“京城传来旨意,说陛下要您…… 要您即刻入京,解释‘清君侧’一事。”
朱祁钰惨然一笑:“解释?我如今还有解释的机会吗?”
他缓缓走到书案前,拿起笔,想要写些什么,手却颤抖得无法成字。最后,他只能在纸上画了一个圈,圈内写下 “皇兄”,圈外写下 “我”—— 这是陛下曾经教他的 “拓扑图”,可他直至此刻才恍然大悟,自己从来都游离于核心圈子之外。
“刘先生,” 他忽然问道,“你说,陛下究竟是何时开始布下这个局的呢?”
“王爷……”
“是三年前,我推荐周忱的时候?” 他喃喃自语,“还是五年前,陛下让我负责江南盐政的时候?亦或是更早,八年前,父皇驾崩,皇兄登基,让我就藩的时候?”
刘承恩不敢应答。
朱祁钰其实也并不需要答案。他扔掉笔,对着传令兵说道:“回京。告诉陛下,臣弟…… 认罪。”
京城,西山营造司地下三十丈深处。朱祁镇屹立在一间恢宏巨大的石殿内,四周环绕着十二面铜墙,每面墙上都镶嵌着密密麻麻的齿轮、杠杆与铜管,仿佛一座神秘而复杂的机械迷宫。铜管里,如水银般流动的液体闪烁着诡异的光泽,齿轮在蒸汽机的强劲驱动下,缓缓转动,发出低沉而有力的轰鸣,仿佛是大地深处传来的古老心跳。这便是陛下耗时三年,秘密建造的 “总控室”—— 整个大明首个 “中央控制系统”,宛如帝国的心脏,掌控着这个庞大国家的脉搏。
王瑾静静地站在他身后,手中捧着一摞电报,声音在这空旷的殿内幽幽回荡:“江南传回消息,皇后娘娘已成功控制长江口,盐商内部大乱。林崇德余党三百二十人,已遵照陛下吩咐,‘招降’后编入‘南洋开发苦役营’。”
“堺港方面来报,西班牙舰队已然败退,徐月明将军正着手铺设朝鲜海峡电报线,预计两月之后,便可与辽东讯号塔并网。”
“宣府传来战报,也先率残部向北逃窜,郭登将军依照陛下‘围三阙一’之策略,并未追击。也先部现已进入预设的‘铁路走廊’。”
“平波王府传回消息,朱祁钰已启程入京,轻车简从,未携带一兵一卒。”
朱祁镇静静地聆听着,目光凝视着铜墙中央那幅巨大的 “帝国运行态势图”。图上,每个省份、每条铁路、每座矿山、每支军队,都以不同颜色的光点呈现。绿色代表平稳正常,黄色代表发出预警,红色则代表出现异常。此刻,江南的光点从刺眼的红色变回了警示的黄色,堺港从黄色转为了安稳的绿色,宣府一直保持着稳定的绿色,而代表平波王府的那个点,正从浓烈的红色缓缓褪去,最终变成了黯淡的灰色。
“王瑾,” 他突然开口,“你觉得,朕这个系统,算是成功了吗?”
“皇爷天纵英才,英明神武,自然大获成功。”
“不。” 朱祁镇缓缓摇头,神色凝重,“系统从无绝对的成功,只有不断的迭代。” 他迈步走到态势图前,指尖轻轻点在那个灰色的点上,“这一次,朕赌赢了。只因朕的弟弟,尚存一丝人性,还能认清当前的大势。”
他微微停顿,声音变得极为轻柔:“可下一次呢?当朕的儿子,朕的孙子,面临同样的局面时,他们还能赢得这般侥幸吗?”
王瑾噤若寒蝉,不敢作答。
朱祁镇其实也并不期望得到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