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三刻,乾清宫东暖阁仿若被一层神秘的幕布所笼罩,仅存的三盏烛火摇曳着,散发出微弱的光芒,龙涎香与墨汁混合的沉郁气息在空气中悄然弥漫。朱祁镇独自端坐在御案之后,指尖轻轻夹着一枚细如发丝的银针,正对着昏黄的灯光凝神端详。针尖在烛火映照下,泛出幽蓝的冷光,这可不是普通的银针,而是内厂特制的 “试银针”。淬过特殊药水的针尖,一旦触碰到纯度不足的银,便会泛黑;遇上铅,就会变红;碰到铜,则会泛起绿色。这是朱祁镇依据前世的 “硝酸银测试法” 改良而来的土办法,虽说精准度欠佳,却能在铸造银币的过程中,快速甄别出劣质原料。
“皇爷,于尚书到了。” 王瑾的声音,宛如一片悄然飘落的落叶,从屏风后悠悠飘来。
于谦是被一顶青布小轿从兵部值房匆忙召来的,他甚至来不及换上更正式的服饰,官袍外仅随意披了件半旧的氅衣,鬓角还沾染着点点夜露。踏入暖阁,他便瞧见朱祁镇正拿着那枚银针,轻轻划过一锭银光闪烁的边角,针尖所过之处,银粉如细碎的星屑簌簌落下,在灯下闪烁着迷人的微光。
“陛下深夜召臣,可是为了东海舰队之事?” 于谦恭敬行礼后,直起身子,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御案上摊开的图纸。然而,映入眼帘的并非海图,而是密密麻麻的铸造模具分解图,这让他不禁心生疑惑。
“东海舰队的事务,徐月明自会妥善处理。” 朱祁镇轻轻放下银针,随手推开案上的杂物,露出一张三尺见方的细绢。绢布之上,用炭笔与朱红精心绘制着精密的纹样,“朕今夜唤你来,实则为了这个。”
于谦赶忙凑近,仔细观瞧。只见绢布中央绘制着一枚圆形钱币,正面是一条五爪金龙,正腾云驾雾,威风凛凛。龙目之处,镶嵌着极为精细的 “暗记”—— 那龙瞳并非简单的圆点,而是由七条弧线巧妙构成的微雕齿轮图案,肉眼极难分辨,非得借助十倍琉璃镜,方能看清其中奥秘。钱币背面更是奇特,并非传统的 “大明通宝” 四字,而是一圈由麦穗、齿轮、船锚、书卷相互交织而成的精美纹样,中央赫然写着 “壹两” 二字,字体刚劲有力,透着金属特有的冷硬质感。
“这是......” 于谦心头猛地一跳,心中隐约猜到了几分。
“朕所设计的‘大明银币’。” 朱祁镇的声音在寂静的暖阁中格外清晰,仿佛重锤敲击在人心上,“重库平一两,含银九钱二分,铜八钱。正面龙纹彰显皇权,那七弧齿轮暗记用于防伪;背面四物分别代表工农兵学,乃是新政的根基所在。朕决意废止沿用了上百年的‘大明宝钞’,终结碎银与银两混用的混乱局面,从明年起,全国只认可这一种货币。”
于谦的手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起来。他主管兵部,深知军中贪腐现象,大多源于银钱折算环节 —— 发饷时,官银被换成碎银,火耗层层盘剥;采买时,银两又被换成宝钞,形同废纸却按实价计算。倘若真能统一银币,实现标准化且杜绝私铸,那么军需采购中的贪腐现象,至少能减少三成。
可问题在于,此事谈何容易?
“陛下,”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内心的波澜,“臣斗胆请教三句话。第一,旧银该如何回收?第二,新币怎样防伪?第三,若地方抵制,又该如何应对?”
朱祁镇眼中闪过一丝赞赏之色。他果然没有看错于谦 —— 这位老臣一旦转变立场,便能迅速抓住问题的核心关键。
“问得好。” 他指向图纸下方的一排小字,“朕已为你准备好答案,不过并非三句,而是整整三十页。王瑾,将《银币发行细则》拿给于卿。”
王瑾从屏风后恭敬地捧出一沓装订整齐的册子,封面是硬皮纸,内页采用桑皮纸印刷,字迹工整得如同刀刻。于谦翻开第一页,便被里面的内容深深震撼 —— 这绝非传统的朝廷公文,而是一份详尽到令人咋舌的 “工程执行手册”:
“壹、旧银回收方案:分三期进行。第一期,官银库、皇家商会、四海车马行同步挂牌,以旧银百两兑换新币九十五两的火耗补偿价格回收;第二期,在各府州县设立‘银币兑换局’,强制要求所有税赋、官俸、军饷必须以新币进行交割;第三期,全面废止一切旧银流通,违者以‘扰乱国帑’论处,罚没其全部家产。”
“贰、防伪技术:内厂已成功研制出‘压铸机’,模具由七层钢板复合而成,每层纹路各不相同,经叠压成型。暗记共有九处 —— 龙瞳齿轮、龙鳞微刻、边缘齿纹、背面麦穗节点、齿轮咬合度、书卷页码、船锚链节、成色钢印、重量微差。每枚银币出厂前,需历经三道严格检测:人工目检、暗记镜检、天平称重。但凡不合格者,一律回炉重铸,铸币工匠需承担连坐之责。”
“叁、弹压之策:并非强行弹压,而是巧妙疏导。但凡地方豪绅、旧式钱庄拒绝兑换新币,皇家商会便以高于市场半成的价格,收购其旧银。将旧银转为新币后,优先投入该地的铁路、学堂、工坊建设。让百姓切实看到,接受新币的人家,子弟能够进入讲武堂深造,货物能够通过铁道便捷运输,作坊能够获得专利保护。而不接受新币的人家,生意将难以做成,地租也无法顺利收取,甚至连科举之路都会落后于人。如此这般,又何须弹压?人心自会做出明智的取舍。”
于谦一页页缓缓翻阅,越看越是心惊。这哪里仅仅是一份货币改革方案,分明是一幅宏大的社会改造蓝图 —— 它巧妙地将金融权力与工业化、教育、军事紧密绑定,形成一个难以破解的闭环。接受新币,就意味着接纳整个新政体系;拒绝新币,则等同于被时代的列车无情抛下。
“陛下,” 他轻轻合上册子,声音略带干涩,“此策若能施行,不出五年,旧银在天下将再无立足之地。然而,臣所担心的是,那些掌控旧银流通渠道的世家大族,定会拼死反扑。他们手中握有银子、土地,又有众多门生故吏,倘若串联起来......”
“他们必然会串联。” 朱祁镇打断他,语气笃定,仿佛早已洞悉一切,“所以朕要先发制人。你且看看这个。”
他又抽出一张图纸,这次并非银币相关,而是一份《银矿国有化计划》。图纸上清晰标注着全国已探明的七十三处银矿,其中六十八处被红笔醒目圈起,旁边赫然写着 “赎买” 二字。
“这些矿,往昔为私人、世家乃至各地藩王所有。” 朱祁镇指着图纸,目光坚定,“从下个月起,皇家商会将派人前去洽谈,以市价两倍的价格进行收购。若有人拒不售卖?那好,朕便开放采矿权,允许任何持有‘采矿专利许可’的人入股。这些世家向来习惯盘剥百姓,又怎懂得现代采矿技术?不出半年,他们便会惊觉,自己的矿产量根本无法与皇家商会的蒸汽抽水机、标准化炸药、科学化管理相抗衡。届时,无需朕施加压力,他们自会乖乖将矿契奉上。”
于谦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这已绝非单纯的经济手段,简直是一场降维打击 —— 以工业化的强大生产力,无情碾压封建地主陈旧的经营模式。这可比直接抄家灭族更为狠辣,因为这是 “合法” 地剥夺他们赖以生存的根基。
“那...... 那宝钞呢?” 于谦忽然想起,户部如今仍在印刷的大明宝钞,那些纸币在民间早已严重贬值,一千贯钞甚至换不来一石米。
“宝钞不会废止,但需进行改造。” 朱祁镇又拿出一张细绢,上面绘制着新宝钞的样式。这已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的纸币,而是一张 “银本位兑换券”,面额分为一两、五两、十两三种。正面印着银币图样,背面则清清楚楚地印着一行小字:“凭此券可兑足色银币壹两(或伍两、拾两),全国通兑,假一罚十。”
“这......” 于谦瞳孔骤然收缩,“这是以纸币代银,可百姓会相信吗?”
“百姓信与不信,关键在于皇家银行的准备金。” 钱锦云从屏风后款步走出,接过话头,“陛下已命臣妾仔细核算过,皇家商会现有存银一千二百万两,首批铸造银币需耗费八百万两,剩余四百万两可作为银行准备金。凡持有兑换券者,均可在任何一家四海车马行分号即时兑换白银。初期将限量发行,务必维持百分百的兑现率。如此,不出半年,新钞的信誉便能稳稳树立起来。”
她转头看向朱祁镇,眼中满是深深的信任,“臣妾算过,待新钞广泛流通之后,皇家银行至少可吸纳民间存银三千万两。这些银子存入银行后,银行再以‘低息贷款’的方式,放贷给各地工坊、矿山、铁路公司。如此,钱便流动起来,不再是毫无生气的死物,而是能孕育财富的‘金鸡’。”
朱祁镇点头,接着说道:“于卿,你所看到的《银币发行细则》,不过是表象而已。真正的核心,是朕要构建一个以银为本位、以银行调控、以产业吸纳、以法律保障的‘金融 - 工业’闭环。在这个闭环之中,钱不会再被贪官污吏藏匿窖藏,也不会被世家大族用于炒卖地皮,而是会转化为铁轨、枪炮、学堂与实验室。这才是朕心目中理想的‘货币’—— 它并非仅仅是财富的象征,更是财富的强大生产力。”
于谦彻底陷入沉默。他回想起自己年轻时在地方为官的经历,亲眼目睹那些豪绅将银子铸成巨大的银冬瓜,深埋于地窖之中,世代都不使用。那些银子在地底渐渐生锈,而百姓却在困苦中挣扎求生,甚至饿死。倘若朱祁镇的方法真能让银子流动起来,哪怕仅有三成流入民生领域,那也无疑是天大的善政。
可他心中仍有一个最为深切的疑虑:“陛下,臣最后再问一句。您如此行事,将天下的银钱都汇聚到皇家商会、内库之中,这究竟是‘国富’,还是‘君富’?究竟是‘藏富于民’,还是‘藏富于君’?”
这无疑是诛心一问。于谦问完,额头已满是冷汗。他深知自己触及了帝王最为敏感的神经 —— 权力与私利的界限。
朱祁镇却并未动怒,反而微微一笑。他缓缓站起身,踱步至窗边,轻轻推开窗扇。晨风呼啸着涌入,吹动他玄色的龙袍猎猎作响,也拂动了墙上那张巨大的世界地图。
“于卿,你过来。” 他招手示意。
于谦快步走近地图,朱祁镇手指着大明疆域,又缓缓指向疆域之外的空白之处:“朕三年前,在皇庄试验田里,首次种出亩产三石的新麦时,便已然想通了。这个天下,并非仅属于朕,也并非仅仅属于朱家,而是属于所有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朕所追求的银,并非是为了在内库中无聊地数着玩,而是要用它修筑一条铁路,让陕西的麦子只需三天便能运抵京师,让江南的绸缎半月之内就能远销漠北。朕要铸造的货币,也并非是为了让后宫妃嫔打造首饰,而是要让每一位工匠,凭借自己的精湛手艺,都能换取一口好锅、一把好犁、一身能够抵御严寒的棉衣。”
他转过身,目光灼灼地凝视着于谦:“你问朕是‘国富’还是‘君富’?朕告诉你,当天下每一户农家都能用上标准化的铁犁,每一座城池都能通上铁路,每一支军队都能配备后装枪时,国即是君,君即是国。到那时,朕要这些银子又有何用?难道要带进棺材吗?”
他走回御案,将那枚银币图纸郑重地推到于谦面前:“朕今日唤你前来,并非要询问你‘能不能行’,而是要问你‘敢不敢陪朕赌这一把’。倘若赌赢了,五十年后的史书之上,咱们都将成为再造华夏的功臣;若是赌输了,必将千夫所指,遗臭万年。于卿,你敢吗?”
于谦紧紧盯着那枚图纸上精美绝伦的银币,朱祁镇的话语在耳边不断回荡。他想起自己年轻时在地方,亲眼看到百姓因铜钱含铜量不足而倾家荡产;想起在兵部时,看到军官因饷银成色不一而克扣士兵粮饷;想起西山工坊那些工匠们,捧着刚刚发放的、足额的银币时,眼中闪烁着的激动泪光。
他缓缓跪下,这一跪,并非仅仅面对皇帝,而是面对那张图纸,仿佛面对着某种超越皇权的 “大道”。“臣于谦,” 他一字一顿,声音坚定有力,“愿以这把老骨头,陪陛下赌这一回。”
朱祁镇露出欣慰的笑容,那笑容中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释然。他亲手扶起于谦,将那枚银币的图纸轻轻塞进他手中:“好,那从明日起,你便是《银币发行细则》的总监督。朕赐予你印信、权力与人手。但朕只要求你做一件事 —— 让天下人坚信,这枚小小的银币,比黄金还要真实可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