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惊雷(1 / 2)

于谦踏出乾清宫朱红大门时,天已被晨光浸软。东天边的云霞像被揉碎的丹砂,顺着宫墙的飞檐流淌下来,将御道上的青石板染成深浅不一的琥珀色。可这份晨起的温润,却暖不透他胸腔里的滞涩——怀中那卷《京畿防御工事体系图》,薄如蝉翼,重若千钧,边缘被指节攥得发皱。

“于卿,回去好好看。”朱祁镇昨夜在暖阁里的声音还在耳畔回响,龙涎香的气息仿佛还萦绕鼻尖,“朕的道,不在朝堂的唾沫星子里,在这些线条里。”当时他躬身领旨,脊梁挺得笔直,心里却像塞了团浸油的棉絮,堵得发慌。

回兵部值房的轿辇里,于谦半阖着眼,指尖反复摩挲着图纸的封蜡。他活了五十三年,读了三十年圣贤书,入仕二十载,向来以“致君尧舜”为己任。可昨夜皇帝铺开的那些图纸——水泥堡垒的棱线、铁路延伸的轨迹、矿场的分布坐标,还有旁边密密麻麻的数字,像一把把细针,扎着他引以为傲的“儒家正道”。

“老爷,到了。”轿夫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于谦下轿时,脚步竟有些虚浮,像是踩在初春解冻的河冰上。刚进值房院门,老仆于福就迎了上来,脸上满是急色:“老爷,兵部左侍郎杨洪、户部尚书张凤都在厅里候着,说倭寇防务的事,耽误不得。”

“不见。”于谦挥挥手,声音里的疲惫像卸了闸的水,“就说老夫偶感风寒,今日闭门理事。”

于福愣在原地。他伺候于谦二十多年,从翰林院编修到兵部尚书,见过老爷通宵批文后依旧声如洪钟,见过老爷在朝堂与权奸据理力争时面不改色,却从没见过他这般失魂落魄——连腰背都塌下去一截,眼窝泛着青黑,像被抽走了筋骨。

“可是老爷,杨大人说......”

“倭寇要防,可大明最大的‘寇’,在这张纸上。”于谦从袖中抽出图纸,抖开的瞬间,晨光透过窗棂落在上面,那些红笔圈注的“战略缓冲区”,像烧红的烙铁。他不等于福再说,径直走进内室,“砰”地关上木门,将外间的喧嚣彻底隔绝。

内室昏暗,只有南窗漏进一缕微光,在书案上投出细长的光斑。于谦搬过太师椅坐下,缓缓展开图纸。纸轴转动的“沙沙”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随着图纸舒展,一个他从未涉足的世界在眼前铺陈开来——没有“仁义礼智信”的教条,没有“华夷之辨”的空谈,只有堡垒的高度、壕沟的深度、铁路的坡度,还有那些精准到“斤”“两”“日”的数字:“水泥堡垒每座需工三百人,耗时十五日,可驻兵五十,抵御骑兵冲击”“通州至山海关铁路,年省漕运损耗四十万石”。

于谦的手指拂过“四十万石”那几个字,指腹的老茧蹭着纸面。他想起前几日兵部的奏报:山海关三万边军,冬衣粮因漕运损耗,至今未能足额发放。他当时上奏请拨内帑,朱祁镇批了“准”,却在旁添了行小字:“今年拨了,明年呢?后年呢?损耗不除,边军永无宁日。”

那时他只当皇帝吝啬,此刻才惊觉,自己奏的是“治标”的方子,而皇帝画的,是“治本”的医案。

“重工轻儒,恐寒士子之心”“格物致知,不可凌驾正心诚意”——昨夜他在暖阁里说的那些话,此刻像巴掌一样,狠狠抽在脸上。于谦抬手按在眉心,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第一次开始怀疑:自己奉行了半辈子的“道”,是不是真的偏了?

于谦闭上眼,将图纸覆在膝头。他习惯在记忆中寻找答案,那些过往的片段,就像淬炼钢铁的炉火,能烧尽混沌,露出本质。此刻,炉火最先映出的,是去年冬天那场“武库案”的寒。

那时他奉旨清查京营武库,推开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时,一股霉味扑面而来。所谓的“精钢长刀”,他用手指一掰,刀刃就卷了边;号称“可射三百步”的强弓,拉开时“咔嚓”一声,弓臂里竟掏出半截腐烂的竹片。库吏们围着他,振振有词:“于大人,历来如此啊!祖宗传下的规制,军备就是这般模样。”

他当时气得浑身发抖,将那些破烂摔在地上,却连问责的人都找不到——户部账册上,这些残次品全标着“上等”的价码,工部的验收文书盖着鲜红的大印,兵部的入库记录一笔一划写得清楚。整个流程“合规合法”,却造出了能害死将士的废物。

记忆的画面陡然一转,变成了西山工坊的热。那是朱祁镇拉着他去的,当时他还扭捏着,觉得“帝王亲入匠坊,有失体统”。可一进工坊,他就被震住了——水力锻锤高高扬起,落下时“轰”的一声,火星四溅,一锤下去,胜过十个铁匠一整天的力气;工匠们拿着统一规格的卡尺,测量着弩机零件,那些铜制的齿轮,任意两个都能严丝合缝地咬合;老工匠赵铁柱捧着皇帝亲授的“专利文书”,哭得老泪纵横:“陛下说,这铁打的手艺,是咱家的传家宝,谁也抢不走!”

那天,朱祁镇没讲一句“仁义道德”,只拿着一把新铸的钢刀,递给于谦:“于卿,你看这刀。西山的铁,按朕定的法子炼,含碳量三分一厘不差;锻造的火候,有温度计盯着,不是凭老匠人的‘感觉’。这刀,砍得断倭寇的弯刀,挡得住鞑靼的箭矢。你说,这是‘奇技淫巧’,还是‘保家卫国’?”

当时他哑口无言,心里却依旧固执——这是“术”,不是“道”。帝王该做的,是“垂拱而治”,是用德行感召天下,不是蹲在工坊里,跟铁匠讨论铁水的温度。

可现在,图纸上的数字在眼前跳动,武库案的破烂和西山工坊的钢刀在脑海里反复交织,像冰火在胸口碰撞。朱祁镇那句诘问,又一次响起来:“边军将士拿着虫蛀的箭杆去拼命,这就是你要的‘道’吗?”

于谦猛地睁开眼,胸口起伏剧烈。他抓起案上的兵部档房钥匙,快步走到书架后,拉开暗格,抱出一摞厚厚的《西山工坊周报》。这些是他以前不屑一顾的“匠人之书”,此刻却像救命的稻草。

周报上的记录,比账本还详细:“三月初一,三号高炉出铁七千斤,合格率九成八”“三月初五,新造弩机两百架,射程较旧款增五十步”“工匠李三改进淬火工艺,赏银五十两,授专利三月”。那些冷冰冰的数字,此刻都活了过来——九成八的合格率,意味着一百个士兵里,九十八个能拿到趁手的兵器;射程增加五十步,意味着冲锋时能少死十个弟兄;赏银和专利,意味着李三这样的工匠,不用再担心手艺被人偷,能安心传家。

他翻到最新一期,末尾附着一行小字:“预计五年内,京畿钢铁产量达三千万斤,可武装步卒二十万,省徭役四十万工。”四十万工——意味着四十万百姓不用放下锄头去服劳役,能守着自家的田地过活。

于谦的手停在纸页上,突然想起年轻时读《孟子》,读到“夫仁政,必自经界始”。他当时以为“经界”就是划分井田,是儒家的理想国。可现在他才懂,“经界”二字,根本不是死板的制度,而是“清晰的规划”——就像朱祁镇画的这些线条,把国家当成一块田地,丈量它,规划它,让每一分力气都用在刀刃上,让每一粒粮食都能到百姓嘴里。

这难道不是仁政吗?

矛盾像两条绞索,勒得他喘不过气。他既无法否认西山工坊的成效,又放不下三十年圣贤书教给他的“帝王之道”。这种撕裂感,比面对十万敌军还要让他煎熬。

内室的寂静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接着是轻轻的叩门声,清脆如击玉:“于尚书在吗?晚辈徐月明,奉皇命求见。”

于谦一愣。徐月明这个名字,他如雷贯耳——皇帝破格提拔的女监造,天津造船厂的“活阎王”,据说上个月斩了个偷工减料的工头,血溅船厂,震慑全场。这样一个浑身是火的姑娘,怎么会突然来找他?

“进来。”

门轴转动,徐月明一身银灰色戎装跨进门来,甲叶碰撞发出细碎的声响。她的发髻挽得紧实,额前渗着细汗,戎装下摆还沾着点黑灰,显然是刚从船厂的火场里出来,没来得及梳洗。她对着于谦行了个标准的军礼,动作利落如出鞘的剑:“尚书大人,晚辈奉皇爷口谕,送样东西给您。”

她从怀中掏出个油纸包,层层打开,里面是几块扭曲的铁板和碎裂的铆钉。铁板边缘发黑,显然是火烧过的痕迹,表面布满蜂窝状的气孔;铆钉的断口处,能看到明显的气泡。

“这是......”于谦皱眉,伸手捏起一块铁板,分量轻得反常。

“天津船厂锅炉爆炸的残骸。”徐月明的声音凝重如铁,“昨夜凌晨,船厂蒸汽机试车,锅炉突然炸了。晚辈查了,不是机器的问题,是造锅炉的铁料有问题——全是劣质生铁,杂质比铁还多。这批料是三天前入库的,验料的工部主事周显,已经被晚辈拿下了。”

于谦的手指猛地一紧,铁板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

“更蹊跷的是,”徐月明往前半步,声音压得极低,“这批铁料的来源,跟去年兴和木料行供应西山工坊的劣质木柴,是同一个路子。而它们入库的时间,恰好是皇爷下旨调走神机营的当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