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苑工程局的晨雾还没散透,第三座新立窑就像尊披了金箔的巨兽,蹲在土坡下。
青灰的窑壁被初阳染得暖融融,唯有窑口封死的黄泥缝里,漏出几缕纤细的热浪,把周遭的空气扭成模糊的涟漪 —— 那是窑内熟料正在冷却的信号,却比任何战鼓都让人揪心。
工棚区静得反常。
往日开窑前,工匠们要么攥着工具来回踱步,要么凑在一块儿低声嘀咕,连风刮过帆布的声音都显得吵。可今天,没人说话,连呼吸都放轻了。
三十多个工匠站成半圈,目光齐刷刷钉在那扇厚重的窑门上,像在参加一场无声的祭典。有人的手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凿子,木柄被汗浸得发亮;有人盯着窑门的缝隙,眼里满是盼与怕,连眼角的皱纹都绷得发紧。
赵铁柱站在最前头,活像棵扎了根的老槐树。
花白的须发被夜露浸得沉甸甸,贴在古铜色的脸颊上,每一根都透着紧张。他的双手攥成拳,指节凸得像枯树瘤,泛着青白色 —— 那是攥了半宿的力道,连掌心都磨出了红印。
脚边那柄新打的铁锤,锤头亮得能映出人影,却没像往常那样被他拎在手里,反倒安安静静躺着,像在等一个关键的号令。
他没嘶吼,没踱步,连眼皮都没多眨一下。
往日里指挥工匠时,他嗓门大得能震落窑顶的灰,可今天,他只是盯着窑门,胸口起伏得越来越慢 —— 那是把所有的盼头、后怕,都压进了佝偻却结实的身子里。
谁都知道,这是第五次试窑了。
前四次,要么出的是一窑碎渣,一捏就成粉;要么烧出的熟料带着酸臭味,敲一下就裂,连赵铁柱都红过眼,骂过 “这破窑跟咱作对”。这次要是再败,怕是连工匠们的信心都要散了。
土坡上的阴影里,朱祁镇(李辰)立着。
玄色常服的下摆被晨风撩起,扫过脚边的野草,却没让他动一下。
他的脸很平静,深邃的眼盯着窑门,仿佛眼前不是决定大明建材革新的关头,只是看一场寻常的日出。可只有他自己知道,负在身后的手,指节正轻轻蜷缩 —— 这不是一窑水泥的事。
这是他把 “标准化”“预制化” 这些新词教给工匠们后,第一次真正落地;是这支刚攒起来的工匠队伍,能不能拧成一股绳的考验。
王瑾就站在他侧后方的阴影里,像道融在暗处的影子。
他没看窑门,目光总在工匠堆里扫来扫去,尤其在三个穿着杂役服的汉子身上多停了两秒。
那三个杂役是上周刚招进来的,说是乡下逃荒的,可干活时总爱往窑房附近凑,眼神也不对 —— 王瑾昨晚就派人盯了,这三人夜里偷偷摸去了后山,跟个蒙面人说了半宿话。
“时辰到 —— 开窑!”
赵铁柱的声音突然炸响,嘶哑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劲,像一把斧头劈开了凝固的寂静。
早候在窑门旁的四个工匠立刻上前,手里的铁钎插进窑门的卡槽里。
“嘿!” 四人齐声喝了一声,胳膊上的青筋绷得像弓弦,厚重的窑门 “吱呀” 响着,带着沉闷的摩擦声被撬开一道缝 —— 一股滚烫的气流 “呼” 地涌出来,却没了往日那股刺鼻的酸臭味,反倒带着石灰和矿石的燥意,扑在人脸上,暖得让人心里一松。
所有人的心脏都提到了嗓子眼。连朱祁镇都往前挪了半步,目光死死盯着窑口。
两个工匠推着带铁齿的耙子,慢慢探进窑里,把冷却后的熟料勾出来。第一块熟料落在地上时,有人低低 “呀” 了一声 —— 那不是往日的土黄色碎块,也不是丑巴巴的瘤子,而是黑灰色的硬块,表面泛着淡淡的熔融光泽,像块被精心打磨过的矿石。
一块,两块,三块…… 耙子不断把熟料勾出来,堆成一小堆。
每一块都完整结实,互相碰撞时,发出 “咔哒、咔哒” 的脆响,像玉石相击。
赵铁柱的喉结滚了滚,没去拿锤子,反倒快步冲上去。
他忘了熟料还有余温,双手直接捧起一块比拳头还大的熟料 —— 粗糙的指尖刚碰到窑壁,就被烫得缩了一下,可他没放,反倒更紧地攥着。
那硬实、密实的触感,顺着指尖传到心里,让他浑浊的眼睛突然亮了,像点了两簇火苗。
他猛地抬头,看向土坡上的朱祁镇,嘴唇哆嗦着,想说话,却连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眼眶里的潮气越来越重,最后竟顺着眼角的皱纹往下淌 —— 那是喜的,是松了口气的,是活了六十多年,第一次觉得自己造的东西,能比山石还结实的激动。
身后的工匠们没敢出声,都盯着赵铁柱的动作。有人悄悄攥紧了衣角,有人的呼吸越来越急。
赵铁柱放下熟料,弯腰捡起脚边的铁锤。
他没像往常那样喊号子,也没助跑,只是深吸一口气,腰杆突然挺直了 —— 那佝偻了半辈子的腰,竟在这一刻挺得笔直。他双手抡圆了铁锤,胳膊上的肌肉贲张着,带着全身的力气,朝着地上那块最大的熟料砸了下去!
“咚 ——!”
巨响像古寺里的大钟被敲响,震得人耳膜嗡嗡响。
风似乎都停了,连远处的鸟叫都没了声。
所有人都盯着那块熟料 —— 没人敢眨眼。
预想中 “咔嚓” 碎裂的声音没出现。
铁锤被弹得老高,赵铁柱被反震的力道带得往后踉跄两步,幸好身后的两个年轻工匠眼快,伸手扶住了他的胳膊。再看地上的熟料,只在撞击的地方留了个浅浅的白印,本体纹丝不动,连条裂纹都没有!
静。
比开窑前更沉的寂静,像块湿布蒙住了所有人。
下一秒,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成了!真成了!”
那声喊像颗火星掉进了火药桶,震耳欲聋的欢呼声瞬间炸了开来!
“我的娘!这比花岗岩还硬啊!”
“没碎!真没碎!咱这次真成了!”
“皇上!是皇上教的法子管用!皇上万岁!水泥万岁!”
工匠们像被闸门拦住的洪水突然破堤,簇拥着冲向那堆熟料。
有人蹲下来,用手反复摸着凉下来的熟料,指尖蹭得灰乎乎的,却笑得合不拢嘴;有人激动地抱住身边的同伴,又跳又喊,连眼泪都下来了,用沾满灰粉的袖子胡乱抹着脸,反倒把脸擦得更花;小三子最疯,直接在地上打了个滚,灰头土脸地爬起来,举着块小熟料喊:“赵师傅!您看!我拿这块回家,给我爹看看!”
老周头是个烧了三十年窑的老工匠,此刻正抱着旁边的石磨哭。
那石磨是前几次试窑时,被烧坏的旧磨盘,他一直没扔。现在看着眼前的熟料,他哭得抽抽搭搭:“这辈子…… 这辈子能烧出这东西,值了!”
赵铁柱丢开铁锤,突然 “扑通” 一声跪倒在地。这位一辈子跟泥土、石头打交道的老匠人,没顾上拍膝盖上的灰,朝着土坡上朱祁镇的方向,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额头撞在地上,发出 “咚、咚、咚” 的声,抬起头时,额头上沾着泥,却笑得满脸通红:“皇上!成了!我们成了!这水泥…… 这水泥能筑万世之基啊!”
朱祁镇快步走下土坡,伸手把赵铁柱扶起来。他的手指碰到老工匠的胳膊,能感觉到对方还在发抖 —— 那是激动的,是卸下重担后的松弛。
他弯腰捡起那块被铁锤砸过的熟料,指尖传来沉甸甸的冰凉,还有那浅浅的白印,像个勋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