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慈宁宫拢着层薄暖,暖阁中飘着若有似无的百合熏香,混着秋日阳光晒透的明黄锦缎气息,沉得像一汪化不开的蜜。孙太皇太后半倚在铺着白狐裘的凤榻上,指尖漫不经心地捻着串新贡的蜜蜡佛珠 —— 颗颗珠子泛着琥珀色的光,在她掌心滚过,却没半分安神的意思。她的目光越过窗棂,落在院那棵半秃的梧桐上,枯叶打着旋儿往下掉,倒比殿里的铜壶滴漏更让人闹心。
“滴答、滴答”,角落的铜壶漏声敲在寂静里,每一下都像砸在人心尖。太皇太后近日听得的风声,既不是司礼监王振那惯常裹着挑唆的禀报,也不是朝堂上言官们隔靴搔痒的 “劝谏”,而是从仁寿宫最不起眼的洒扫宫女嘴里漏出来的 —— 那些细碎的话,像落在宣纸上的墨点,慢慢晕开,竟成了片让她放不下的阴影。
她的孙儿,那个才十二岁的小皇帝朱祁镇,这月的举动,实在透着股反常的活络。
先是主动要修缮仁寿宫的配殿,口口声声说 “替祖母分忧,尽孙儿孝心”。她当时捻着佛珠笑了笑,准了 —— 心里存着几分考较,也有几分纵容:小孩子家,新鲜劲儿过了,大抵也就歇了。可没几日,宫里就传得沸沸扬扬,说小皇帝竟真日日往那破败殿宇跑,不是走马观花看个热闹,是真扎进工匠堆里,灰头土脸地跟着勘验地基,连午饭都在工地上对付。
前两日,更是出了岔子。有说地基陷了个坑的,有说挖出的泥能拧出水的,消息却被乾清宫捂得严严实实,连她安插在皇帝身边的李福安,递出来的话都含糊不清,只翻来覆去强调 “皇上无恙,工程顺遂”。
越是顺遂,越让她心里发沉。这孩子,到底在折腾些什么?是真的孩子气起,想做点 “大事”,还是…… 背后有人撺掇,藏着别的心思?
“翡翠。” 太皇太后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像投入静水的石子,瞬间打破了殿里的凝滞。
贴身女官翡翠立刻躬着身近前,裙摆擦过金砖,没发出半分声响:“奴婢在。”
“传哀家的旨意,明日巳时,摆驾仁寿宫。” 太皇太后指尖的佛珠顿了顿,蜜蜡珠子磕在掌心,发出轻响,“哀家要去看看,皇帝这‘孝心工程’,到底进展如何。”
翡翠刚要应声,又听太皇太后补了句:“不必提前通传。别惊了皇帝办‘正事’,也别让有些人,提前做了手脚。”
“是,奴婢明白。” 翡翠心下一动 —— 太后这是要查个真切啊。她悄然退下,脚步轻得像片羽毛。太皇太后重新闭上眼,可眉头却没松开:不提前说,是想看看那孩子最真实的模样,是想知道他这番 “胡闹” 底下,究竟藏着几分真章法,还是…… 借修缮之名,行别的勾当?毕竟,仁寿宫是先帝旧地,那配殿虽破,却连着宫墙根的暗渠,若是出了差错,可不是小事。
乾清宫里,朱祁镇(李辰)刚听完赵铁柱关于暗渠探查的回话,指尖捏着片从暗渠里捞出来的陶片 —— 冰凉的陶片边缘带着水渍,像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得他心口发闷。暗渠泄漏的范围比预想的大,地基湿软得能陷进半只脚,墙体的裂缝也比初见时更狰狞,这堆烂摊子,还没理出个头绪,外头就传来一阵慌乱的脚步声。
王勤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进来,袍角沾着灰,气都喘不匀,一进门就 “扑通” 跪下:“皇…… 皇上!慈宁宫…… 慈宁宫传口谕,太皇太后明日巳时,要亲临仁寿宫,视察配殿修缮!”
殿内瞬间静得能听见呼吸声。
赵铁柱站在一旁,脸色 “唰” 地就白了,嘴唇哆嗦着,看向朱祁镇的眼神里满是慌色 —— 暗渠漏水、地基塌陷、墙体开裂,这哪一样能见人?尤其是见那位心思深沉、执掌大权的太皇太后!
朱祁镇的心脏也猛地一缩,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但他没慌 —— 前世做项目时,比这更急的危机都遇过。他抬手按住王勤的肩膀,止住了他那句差点冲口而出的 “这可怎么办”,目光转向窗外:夕阳正斜斜地照在宫墙上,把影子拉得老长,他脑子里却飞快地过着应对方案,像是在翻一本早已烂熟的 “危机公关手册”。
祖母这时候来,绝不是心血来潮。是李福安漏了话?还是王振在背后嚼了舌根?亦或是祖母自己察觉了不对劲,特意来探底?
“慌什么。” 朱祁镇的声音透着股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像一块投入沸水的冰,瞬间让王勤和赵铁柱焦躁的情绪冷了半截。他站起身,走到殿中,小小的身躯挺得笔直,杏黄色的常服衬得他眼神更亮:“祖母来视察,是关心工程,是看孙儿有没有用心,这是好事。”
他转向王勤,语速不快,却字字清晰:“王勤,你现在就去仁寿宫配殿,办三件事。第一,把所有探坑、塌陷的地方,用新砍的原木围起来,加固好 —— 原木要擦干净,别带着泥;围挡上贴张红纸,写上‘地基加固区,闲人免进’,字要工整,别歪歪扭扭的。第二,工地上的废料、碎砖、烂泥,全部清理干净,工具按工种摆好,砂石木料码得整整齐齐,不许有半分杂乱。第三,让工匠们今日收工后都去沐浴,明日换上统一的深蓝色粗布号服,头发要梳整齐,不许蓬头垢面。”
王勤原本慌得没了主意,听着这条理分明的指令,像是找到了主心骨,忙不迭磕头:“是!奴才这就去办,绝不敢出半分差错!” 他爬起来,转身时靴底蹭过金砖,差点绊了个趔趄,却还是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朱祁镇又看向赵铁柱,语气缓和了些,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赵师傅,你挑几个最信得过的老工匠,连夜去把咱们已经加固好的那截墙体,还有用新法子搭的脚手架,再仔细检查一遍 —— 哪里没弄好,赶紧补;哪里有灰尘,擦干净。明日太皇太后若问起工程细节,由你回话。记住,要实事求是,别瞒,但也别只说问题 —— 重点说咱们‘怎么发现隐患’、‘怎么制定方案解决’,让祖母知道,咱们不是在糊弄,是真的在解决问题。”
他盯着赵铁柱的眼睛,加重了语气:“咱们不躲着问题,要让祖母看到的,是咱们‘发现问题、解决问题’的能力和态度。”
赵铁柱深吸一口气,心里的慌意少了大半。他重重地点头,声音虽还有点发颤,却透着股笃定:“草民明白!皇上放心,小的们一定把活儿做漂亮,把话回扎实!绝不给皇上丢脸!”
朱祁镇点点头,又想起了什么,对刚走到门口的王勤补充道:“还有,去通知李福安,明日随驾伺候。你跟他说,管好手下人的嘴,若是在太皇太后面前多了半句不该说的,朕唯他是问 —— 让他自己掂量着办。”
“是!” 王勤应了声,匆匆去了。
殿里只剩下朱祁镇一人。他走到御案前,铺开一张宣纸,拿起狼毫笔 —— 却没画工程草图,而是在纸上列起了条目:“太皇太后可能问的问题:1. 为何修缮进度慢?答:因发现地基隐患,需先处理,避免后续出大问题。2. 新脚手架为何与往日不同?答:为工匠安全,减少伤亡。3. 围挡内为何不让看?答:正在做地基加固,危险,待稳固后再请视察……”
他写得认真,笔尖划过宣纸,发出 “沙沙” 的声响。这哪是一次简单的 “家庭探望”?这是一场关乎他未来能否推行计划的 “项目评审”—— 评审官是他的祖母,更是这个大明朝实际上的掌权者。他不能出错,必须让她看到价值,看到成效,哪怕这份 “成效”,现在还只是应对危机的决心和章法。
次日巳时,秋阳正好,风里带着点梧桐叶的清苦。仁寿宫配殿前,却跟往日判若两人 —— 往日里尘土飞扬、工匠们吆喝着搬料的热闹劲儿没了,地面扫得干干净净,连一片落叶都看不见;砂石木料码得像刀切的一样整齐,连高度都差不离;新搭的原木围挡刷了清漆,在阳光下泛着浅淡的木色,上面的红纸黑字格外醒目,透着股规整的劲儿。
数十名工匠穿着统一的深蓝色粗布号服,头发梳得溜光,用青布束着。他们虽个个面容黝黑,眼角眉梢带着劳作的风霜,眼神里却没了往日的麻木,多了几分紧张,还有一丝藏不住的精气神 —— 那是被人重视、被人尊重的底气。他们按工种列队站好,鸦雀无声,连呼吸都放轻了。
朱祁镇穿着杏黄色的常服,站在队伍最前头,小小的身躯挺得笔直,双手拢在袖中,指尖却悄悄攥紧了 —— 他在等,等那位能决定这场 “评审” 结果的人。
王勤垂手侍立在他侧后方,手心全是汗,连后背都湿了一片;李福安则站在另一侧,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恭顺笑容,眼角的皱纹都透着 “和气”,可那双眼睛却像探针一样,扫过围挡,扫过工匠,扫过朱祁镇,心里盘算着:这小皇帝折腾了一夜,到底能不能过太后那关?
忽然,远处传来一阵悠长的唱喏声,划破了宫墙的宁静:“太皇太后驾到 ——”
仪仗缓缓而来,明黄色的凤辇在阳光下格外扎眼,前后跟着的宫女太监都敛声屏气,脚步轻得像猫。凤辇停在配殿前,翡翠先下来,转身扶住了辇上的人。
孙太皇太后缓步走下凤辇,她今日没穿朝服,只着一身石青色的常服,领口袖口绣着暗纹的云鹤,可那久居上位的气度,还是像一张无形的网,罩得在场所有人都不敢抬头 —— 连朱祁镇,都觉得肩上压了点分量。
“孙儿恭迎祖母。” 朱祁镇上前一步,规规矩矩地行跪拜礼,声音清亮,动作一丝不苟,没有半分孩童的散漫。
“奴婢(草民)恭迎太皇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身后的人齐刷刷跪倒一片,声音整齐,却透着股小心翼翼。
太皇太后没立刻让他们起来,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 —— 从列队整齐的工匠,到码得规整的物料,再到那圈扎眼的原木围挡,最后落在朱祁镇身上。她看了足足有三息,才缓缓开口,语气听不出喜怒:“皇帝起来吧。哀家就是随便来看看,你们也都起来,不必拘谨。”
“谢祖母(太皇太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