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一成灰浆,就能把湿地基变干?” 朱祁镇往前探了探身,声音还是轻的,却像块石头砸进曹如意的心里,“还是说,曹主事觉得,糯米浆是吸水的海绵,能把地下的潮气都吸上来?”
曹如意的脸瞬间红了,嘴角动了动,想再说 “旧例”,却被那眼神看得没敢开口。他管营造司这么多年,从来没人问过 “糯米浆能不能吸水”—— 大家都只说 “旧例用糯米浆”,至于为什么用、用多少、好不好用,没人较真。
朱祁镇没给他喘息的机会,指尖敲了敲御案上的清单:“朕再问你,糯米八百石,市价多少银子?从粮仓运到工地,损耗多少?熬煮成浆,要多少柴火、多少工匠?最后每方灰浆成本几何?跟三合土比,哪个更便宜?跟…… 朕知道的一种新材料比,哪个更结实?”
一连串的问题像冰雹似的砸下来,曹如意的汗顺着脸颊往下淌,连山羊胡都湿了。“市价”“损耗”“成本”—— 这些事他哪敢细算?采买的银子里,多少进了内官监的口袋,多少给了地方官,大家心照不宣,现在被小皇帝当众问出来,他只能支支吾吾:“皇…… 皇上,市价时有波动,得问采买的人…… 新材料…… 奴婢没听过……”
“没听过?” 朱祁镇转向一直低头的刘谦,“刘郎官,工部核验物料,总该有个准头吧?青砖的硬度要够多少,吸水率不能超多少;瓦片的厚度、弧度,冬天冻不冻得裂 —— 这些有章程吗?”
刘谦吓得一哆嗦,膝盖差点磕在地上,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回…… 回皇上,工部核验,都是…… 都是老师傅眼观手敲,听声音脆不脆,看颜色正不正…… 至于硬度、吸水率…… 微臣…… 微臣没学过……”
“眼观手敲?”
朱祁镇心里叹了口气。前世在工地,一块砖要过抗压测试,一片瓦要做冻融实验,连水泥初凝时间都要掐着表算,可在大明,居然靠 “听声音” 定质量?难怪武库的刀会卷刃,粮仓的墙会塌 —— 从上到下,都把 “经验” 当 “标准”,把 “旧例” 当 “铁律”。
殿内静得能听见曹如意和刘谦的呼吸声,阳光慢慢移到殿中,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像两个快要撑不住的架子。
朱祁镇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决断:“仁寿宫配殿修缮,朕亲自盯着,太皇太后也等着看结果,容不得半点含糊。物料采买,不能再依着旧例糊里糊涂办。朕有三条旨意,你们记好,现在就去办。”
曹如意和刘谦连忙躬身,头埋得更低。
“第一,现有的物料清单,先停下来,不准采买。” 朱祁镇的指尖在清单上划了道线,“内官监和工部一起,三天内重新算 —— 修配殿要多少青砖、多少瓦、多少木料,每一样都要精确到块、到片、到根。预算要一笔一笔列清楚,哪笔钱买什么,谁经手,都要记在册子上,朕要亲自看。尤其是这糯米灰浆,给朕说清楚,为什么非用不可,为什么要用八百石,少一石行不行!”
曹如意的脸彻底白了,想求情,可对上那双眼睛,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 重新核算预算,不就是把采买里的猫腻翻出来吗?可他不敢说 “不”。
“第二,” 朱祁镇看向刘谦,“工部牵头,会同内官监营造司,给青砖、瓦片、杉木定个‘则例’—— 青砖长宽高要多少,误差不能超几分;瓦片厚度要够几厘,弧度要差多少;杉木直径要粗过几寸,不能有虫眼。写在纸上,盖章存档,以后核验物料,就按这个来。朕会派太监去盯着,敢少一分、差一厘,朕拿你们是问。”
刘谦连忙磕头:“微臣遵旨!一定把则例定得清清楚楚!”
“第三,” 朱祁镇顿了顿,目光扫过两人,这是最冒险的一步,也是最关键的一步,“曹主事,你在宫里找个僻静的院子,设个‘物料试造所’,挑十个靠谱的工匠,把石灰石、粘土、煤炭都备齐了。朕近日翻古籍,得了几种灰泥的方子,或许能替了部分糯米灰浆,又便宜又结实。你们盯着工匠,按方子试造,朕会亲自去看。”
“试…… 试造新灰泥?”
曹如意和刘谦同时抬头,眼睛里满是震惊。不用沿用千年的糯米灰浆,要自己造新灰泥?这要是试砸了,不仅浪费钱粮,耽误了配殿修缮,传到朝臣耳朵里,还得说皇上不务正业,搞 “奇技淫巧”!
曹如意的汗都流到脖子里了,硬着头皮劝:“皇上,这…… 这太仓促了!宫室修缮是大事,用没试过的灰泥,要是出了差错……”
“差错朕担着。” 朱祁镇打断他,声音里没了半分商量的余地,“正因为是大事,才不能守着旧例不变。糯米灰浆贵且不说,遇潮就软,难道要让配殿修一次漏一次?试造的事,不准对外说,要是走漏了风声,你们俩知道后果。”
最后那句话带着冷意,曹如意和刘谦打了个寒颤,再不敢多言,连忙磕头:“奴婢(微臣)遵旨!绝不敢泄露半个字!”
看着两人躬身退出去的背影,朱祁镇才缓缓坐回御座,掌心早攥出了汗。
他知道,这三条旨意扔出去,不亚于在宫里投了颗炸雷。内官监的采买银子要少了,会有人恨他;工部要定新则例,断了 “老师傅” 的含糊路,会有人怨他;试造新灰泥,更是挑战了所有人的认知,“不务正业” 的帽子说不定已经在路上了。王振那边,怕是也会借着这事,在太皇太后面前吹风。
可他没得选。不把成本算清楚,就堵不住贪腐的窟窿;不定新则例,就没个质量准头;不造出替代灰泥,就永远得靠糯米灰浆当 “救命稻草”。他要的不是修一座配殿,是要借着这事儿,让大明的营造体系,先动一动。
窗外的夕阳已经沉到宫墙后面,把天际染成一片橘红,仁寿宫的方向隐在暮色里,像个沉默的等待。朱祁镇走到窗边,望着那片暮色,突然握紧了拳头 —— 材料的选择,从来不是简单的 “用什么”,是 “敢不敢打破旧的”,是 “能不能守住对的”。
清单上的博弈才刚开始。宫墙外的采买市场里,有人已经在囤糯米抬价;试造所的窑炉还没点燃,就有人在背后说闲话;甚至连太皇太后宫里的太监,都可能在打听 “小皇帝为什么盯着灰浆不放”。
可那又怎么样?
他从袖里摸出那张土法水泥的方子,指尖在 “石灰石三成,粘土六成” 上划了划。前世在工地,他能在暴雨里抢筑防洪堤,现在在大明,就不能造出新灰泥?
晚风从窗缝钻进来,吹得清单边角轻轻颤动,朱祁镇把方子重新折好,放进贴身的衣袋里。
他的 “大明改造计划”,不是画在纸上的空想,从今天起,要落在青砖上,烧在窑炉里,粘在配殿的墙根下。
这第一步,必须走稳,走狠,走得让所有人都知道 —— 这大明的营造,不能再按 “旧例” 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