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透过窗纸,在青砖地上印出模糊的亮斑时,宋梅生已经醒了。他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听着宅院里细微的声响——苏雯在厨房轻手轻脚准备早饭的动静,远处街巷隐约传来的车马声,还有自己平稳却异常清醒的心跳。
“风暴后的寂静”,这寂静并不让人安宁,反而像绷紧的弓弦,蓄着未发的力。鸠山彦那双看似温和实则洞悉一切的眼睛,高岛挫败后必将更加疯狂的怨毒,老蔫三人可能在特务科刑房里遭受的非人折磨……这些念头在黑暗与黎明交替的时分格外清晰,啃噬着短暂的休憩。
他起身,穿衣,动作利落无声。推开房门时,清晨凛冽的空气涌入鼻腔,带着哈尔滨冬天特有的、混合煤烟与冰雪的味道。院子里,昨晚的积雪被仔细清扫过,堆在墙角,露出湿漉漉的青砖。苏雯正从厨房出来,手里端着个小蒸笼,热气袅袅。
“起来了?”她看他一眼,神色平静,眼下青影淡了些,但脸色依旧苍白,“蒸了点馒头,熬了小米粥,凑合吃点。”
她的语气很平常,仿佛昨晚那些沉重的对话、生死边缘的挣扎都不曾发生。但宋梅生注意到,她摆放碗筷时,特意将他的位置朝向院子大门,而她自己的位置则背对院门、面朝通往后院的小门——那是万一有变时,他更容易观察前院动向,而她可以更快退入后院的细微调整。
危机并未过去,它已渗入日常的肌理,变成一种本能般的戒备。
两人默默吃饭。馒头松软,粥温热养胃,一碟腌萝卜切得细细的,爽口。没有多余的交谈,只有碗筷轻微的碰撞声。但沉默并不尴尬,反而有种并肩御敌般的默契。
饭后,苏雯收拾碗筷,宋梅生走到院子里,假装活动筋骨,目光却锐利地扫过院墙、邻舍的屋顶、街道两端的动静。没有异常的眼线,至少明面上没有。但鸠山彦的手段,绝不会这么直白。
他回到堂屋时,苏雯已经擦净桌子,那本《绘图千家诗》又摊在桌上,但她没看,而是坐在那里,手指无意识地轻叩桌面,节奏略显焦躁。
“在等消息?”宋梅生在她对面坐下,低声问。
苏雯点了点头,没说话。她在等组织的反馈,等黑龙沟是否安全、物资是否送达的消息。静默期原则上不主动联系,但如此重大的行动(牺牲一条线保全另一条)和如此危急的形势,上级应该会有最简短的确认或指示。这种等待,比直面敌人更煎熬,因为你什么也做不了,只能被动地等。
时间在寂静中缓慢爬行。日头渐高,光线明亮了些,但屋里依旧阴冷。宋梅生拿起那本千家诗,随意翻着,目光落在字句上,心思却在别处。他在脑海里反复推演:赵大山接到王大力紧急送去的“蛰伏”指令了吗?高岛扑空黑龙沟后,是加大搜山力度,还是转向别的方向?林婉处境到底如何?安娜那边,该怎么不露痕迹地打探?
将近中午时,院门外传来邮差的摇铃声和喊声:“宋局长!有您的信件!”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警惕。宋梅生起身,示意苏雯留在屋里,自己走到院门后,从门缝向外瞥了一眼。确实是熟识的邮差老孙头,裹着厚重的棉袄,脸冻得通红。
他拉开院门,脸上露出笑容:“孙大哥,这么冷的天还跑一趟,辛苦了。”说话间,目光快速扫过老孙头身后街道,没有异常。
“不辛苦,应该的。”老孙头憨厚地笑着,从挎包里掏出一个普通的牛皮纸信封,“您的信,从新京寄来的。”
新京?宋梅生心中微动,接过信封。信封很普通,落款是印刷体的“满洲国国务院总务厅文书科”,这是他用来接收一些不敏感公务信函的公开地址之一。但这个时候来信……
他道了谢,塞给老孙头几个铜子,关上门。回到堂屋,苏雯已经走过来,眼神带着询问。
宋梅生捏了捏信封,很薄。他走到窗边,借着明亮的天光仔细查看信封封口。没有拆封痕迹,火漆完整,印鉴是总务厅通用的样式,看不出特别。但他注意到信封右下角,靠近边缘处,有一个极小的、用指甲掐出的、几乎看不见的凹痕——一个不规则的三角形。
他的心跳快了一拍。这是他和“掌柜”约定的最紧急情况下使用的单向确认信号之一,表示“事已成,安,勿动”。三角形,代表稳固、成功。
他小心地拆开信封,里面只有一张公文用纸,抬头是“满洲国国务院总务厅”,内容是千篇一律的格式公文,关于某次无关紧要的会议纪要抄送,要求各级警察局“知悉”。落款盖章,日期是三天前。
但宋梅生的目光,死死盯在公文最后一句“知悉”后面,那个手写的、略显潦草的句号。那个句点,墨迹比别的字稍浓,而且形状……不是一个标准的圆点,末尾有个几乎不可察的、向上的细小拖痕,像是个微型的对勾。
“确认,安全,物资已送达。”
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猛地冲上宋梅生的鼻腔和眼眶。他迅速闭了闭眼,将那股骤然翻涌的情绪压下去。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沉静的、如释重负的波澜。
他拿着信纸,走到苏雯面前,将那个特殊的句点指给她看,然后,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
苏雯的呼吸瞬间屏住了。她盯着那个小墨点,看了好几秒,然后,肩膀几不可察地松弛下来,一直挺得笔直的脊背,微微弯了弯,像是终于卸下了千斤重担。她抬起手,捂住了嘴,眼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但这次,没有强忍,两行清泪无声地滑落下来。
那是压抑了太久、混合着担忧、恐惧、负罪感和此刻终于等来一丝好消息的、极其复杂的释放。老蔫他们没有白死,黑龙沟通道保住了,物资送过去了,前线的同志们能多一分保障……所有这些沉重的意义,都凝聚在那个微不足道的小小墨点里。
宋梅生伸出手,轻轻按在她颤抖的肩头,什么也没说。此刻任何语言都是苍白的。他们共同守护的东西,经历了最严酷的风暴,没有被摧毁,这本身就是对牺牲者最大的告慰,也是对生者继续战斗的最大鼓舞。
苏雯哭得很安静,只有肩膀轻微的耸动和压抑的抽气声。过了一会儿,她用手背狠狠抹去眼泪,抬起头,眼睛虽然红肿,但眼神已经重新变得清澈坚定。
“东西……送过去了。”她声音带着哭过后的沙哑,但很稳。
“嗯,送过去了。”宋梅生重复,收回手,将那份公文仔细折好,却没有立刻销毁。这份公文本身是“干净”的,留着更安全。他走到厨房,将公文一角放在仍有余温的灶口上方,小心地烤了烤,确保那个特殊墨迹不会因为潮湿等原因变得明显,然后才收进怀里。
“动脉还在跳动。”他走回堂屋,低声说,更像是对自己说。他构建的网络,这条汇集了无数人鲜血、智慧、勇气和牺牲的隐秘生命线,在最猛烈的打击下,展现出了它深藏的韧性。它没有被斩断,它只是变得更隐蔽、更坚韧。
“接下来,”苏雯已经彻底平静下来,开始思考实际问题,“我们继续保持静默。但高岛和‘梅机关’不会闲着。鸠山机关长那边,你打算怎么应对?”
“正常回去上班。”宋梅生道,眼神冷静,“表现得一切如常,甚至要比以前更‘恭顺’,更‘勤勉’。鸠山在观察,我就给他看他想要的——一个被敲打过、知道厉害、从此更加‘忠心耿耿’的得力下属。高岛那边,他会更疯狂,但这次失败,加上鸠山的申饬,会让他至少在明面上收敛一些,行动会更隐秘。我们需要知道他下一步想咬哪里。”
“情报来源……”苏雯蹙眉。
“下午,我去见安娜。”宋梅生做出了决定,“以答谢她之前提供的关于无线电侦测车信息的名义。她是聪明人,应该能猜到我想知道什么。而且,她也有她的需求。”
“太危险了。”苏雯不赞同,“你现在是焦点。安娜的咖啡馆,可能也被盯着。”
“越是焦点,越要偶尔出现在‘合理’的地方。”宋梅生分析道,“一个刚经历审查、惊魂未定的官员,去找一个背景暧昧的红颜知己喝杯咖啡压压惊,吐吐苦水,不是很正常吗?反而一直缩在家里,会显得心里有鬼。至于盯梢……鸠山如果要盯我,我去哪里都会被盯。与其躲,不如在可控范围内,利用这种盯梢,传递一些我想让他们看到的信息。”
苏雯思索片刻,不得不承认他说得有道理。地下工作不仅是隐藏,有时也需要在敌人眼皮底下,进行精妙的表演和误导。
“我跟你一起去。”她忽然说。
宋梅生一愣。
“我现在是你‘妻子’。”苏雯看着他,语气平静,但不容置疑,“丈夫刚经历了大麻烦,妻子不放心,跟着一起去见见‘朋友’,散散心,顺便看看是什么样的人总让我丈夫惦记着,不是很合理吗?”她顿了顿,“而且,两个人,有些戏更好演。万一……也有个照应。”
宋梅生看着她清澈而坚定的眼睛,明白她不只是为了合理化行动,更是担心他的安全,想和他共同面对风险。他心里泛起暖意,但更多的是理智的权衡。苏雯同行,确实能让“压惊散心”的戏码更完整,一个吃醋担忧的妻子形象,也能很好地解释他为什么在敏感时期还要去见安娜。而且,有她在,某些场合下,他或许能更自然地获取或传递信息。
“好。”他最终点头,“那我们就……夫妻同心,去会会那位安娜女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