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先驱的低语(2 / 2)

帕维尔沉默了片刻,大脑飞速权衡。

对方若真有恶意,恐怕早就动手了,不会如此平和。

他最终缓缓点了点头,但体内的灵能依旧处于一触即发的状态:“好。”

两人一前一后,离开了嘈杂的工地,攀上了一处地势较高的土坡。

从这里可以俯瞰下方浩大的施工全景。

如同蚁群般忙碌却有序的人们,轰鸣的机械,以及那不断向着地平线延伸的钢铁轨道。

“你到底是谁?以你的能力,不应该出现在这种地方。你有什么目的?”

帕维尔率先打破沉默,声音低沉而严肃。

机械改造人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远眺着下方的建设场面,电子眼中流露出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神色,仿佛在回忆什么。

过了几秒,他才缓缓开口,语气平淡:“第二个问题,我刚刚已经回答过了,我确实是来工作的。现在回答第一个…我的名字,叫奥托。”

“奥托?”

帕维尔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眉头紧锁。

这个名字…太耳熟了!一定在哪里听过…等等!难道是…?!

一瞬间,关于这个世界历史的记忆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

cG动画中,那个第一个发现欲望茧虫真相、抵抗诱惑、最终提出“血肉苦弱,机械飞升”、亲手推翻第一个欲望寄生王朝的传奇人物!

机械社会的奠基人!

帕维尔猛地倒吸一口凉气,身体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

眼中的震惊几乎化为实质:“是你?!机械社会的…奥托?!”

“看来,历史还没有完全遗忘我这个名字。”奥托的电子眼中似乎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但很快又归于平静。

“不过,我也知道你,帕维尔。从矿区到设计院,再到前线,现在又回到这里…你很出色,是一个真正纯粹的理想主义者,一个罕见的、知行合一的均衡教徒。”

他的语气听不出是赞赏还是别的什么,继续说道:“如果北联的每一个人,都能像你一样,信念坚定,无私忘我,那么你们所追求的这个‘均衡社会’,或许…真的有可能被建立起来。那将会是一幅怎样令人惊叹的景象啊…”

他的声音渐渐低沉,那双超级仿真的机械眼睛。

竟然真的流露出一抹清晰可辨的、近乎纯粹的向往之色。

然而,帕维尔却从这番看似感慨的话语中,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不协调的弦外之音。

他冷静下来,沉声问道:“我听奥托前辈这话里的意思…您似乎,并不完全看好我们的均衡社会?或者说,您认为它无法实现?”

“不,不,不,”奥托摇了摇头,金属脖颈发出细微的转动声。

“并非不看好,也并非认为它无法实现。恰恰相反,从理念上讲,你们所倡导的‘自由、平等、博爱’,比起我当年提出的、最终陷入冰冷理性的机械社会蓝图,要显得更加…完美,更符合人性中对美好的终极想象。”

他话锋一转,语气中带上了某种深刻的审视:“但正因为此,它的最大问题也在于此——它太过完美了。”

帕维尔眉头紧锁,完全无法理解。

“完美…难道也是一种错误?追求一个没有压迫、人人互助的美好社会,有什么不对?”

“追求美好没有错,但认为存在一个放之四海皆准、毫无瑕疵的‘完美’终点,并且可以一蹴而就,这本身就是一种极端化的思维。”

奥托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仿佛能穿透帕维尔的内心。

“孩子,你觉得,欲望社会和机械社会,它们最终走向压迫和毁灭的根本原因,是什么?”

帕维尔没有立刻回答,他沉思了片刻,结合自己的经历和所学,谨慎地组织语言。

“欲望社会,是一群被自身无限膨胀的欲望所驱使、最终选择与欲望茧虫这种邪恶存在合作的堕落者。他们极端强调自我欲望的满足,为了力量可以不择手段,压迫他人是这种极端自我主义的必然结果。而机械社会…”他顿了顿。

“它则走向了另一个反面,它迷信绝对理性,将一切都数据化、效率化。在这种极致的理性计算下,个体的情感和需求被忽视,大多数人沦为维持社会这台庞大机器运行的‘耗材’。这是一种极端的理性,同样导致了冰冷的、系统性的压迫。”

“很好,总结得非常精辟。”奥托轻轻拍了拍机械手掌,发出清脆的金属交击声。

“两种极端,一种源于失控的欲望,一种源于僵化的理性。那么,你现在告诉我,你们所追求的均衡社会,它本质上,难道不可能是第三种极端吗?”

“第三种极端?”帕维尔的心猛地一沉,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没错。”奥托的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我所说的‘太过完美’,指的就是它呈现出的这种‘极端的理想主义’!”

“它将一个理论上毫无瑕疵的终极蓝图奉为圭臬,要求所有人向着这个绝对‘正确’的目标前进。”

“它过于强调‘理想’的纯粹性和至高无上性,以至于在某种程度上,已经脱离了现实社会运行所必需的、包容复杂性和动态博弈的理性,也在刻意压抑甚至否定人性中那些看似‘不那么美好’但却真实存在的欲望和差异性。”

帕维尔怔住了,奥托的话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剖开了他一直以来深信不疑的某些东西。

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一时竟找不到话语来反驳。

他不得不承认,对方的话语虽然刺耳,却直指核心,蕴含着一种冷酷的、历经沧桑后的智慧。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面前这个机械之躯的传奇先驱,心中涌起惊涛骇浪。

就在帕维尔思绪翻腾,被奥托的话语触动内心之时,下方工地传来一阵有节奏的汽笛声——那是换班休息的信号。

奥托缓缓站起身,机械关节发出几乎微不可闻的轻鸣。

他俯瞰着下方如同蚁群般有序撤离、又或是在交接工作的灵能者们。

那些穿着外骨骼的“铁路灵能者”们虽然疲惫,但脸上大多带着建设家园的满足与希望。

“看啊,他们多么投入,多么坚信。”奥托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是赞叹还是别的什么。

“为了一个遥不可及的完美理想,甘愿奉献自己的一切,包括思考与质疑的能力。这何尝不是一种…纯粹的、极致的‘信仰’?而这种全民性的、不容置疑的信仰本身,就蕴含着排他性与非理性的种子。”

帕维尔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心中那份被触动的不安愈发清晰。

他试图反驳:“但我们的理想是为了让所有人过得更好,这难道有错吗?没有理想,人类和只知道觅食的野兽有何区别?”

“理想无错,错的是认为理想可以一蹴而就,并且只有一条路、一种声音才是正确的。”奥托转过头,那双仿真的机械眼似乎能看透帕维尔的内心。

“欲望社会放纵欲望,机械社会迷信理性,而你们的均衡社会,在我看来,正在走向另一个极端——迷信‘理想’本身,并将其神圣化、绝对化。”

“任何事物,一旦被推向绝对,排斥一切异见和可能的瑕疵,那么它离僵化和异化也就不远了。你现在觉得一切都很美好,是因为你们还处于‘打破旧世界’的革命红利期,外部有强大的敌人,内部有共同的目标,矛盾被暂时掩盖和转移。”

奥托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看透世事的沧桑。

“但当外部压力减小,当建设进入深水区,资源如何分配?发展出现不平衡时如何调节?当某些同志的‘自由’与其他同志的‘平等’发生冲突时,谁来仲裁?依据什么仲裁?是用‘博爱’来感化,还是用‘理想’的名义来强制?”

他顿了顿,抛出了一个更尖锐的问题。

“如果…我只是说如果,有一天,某位领袖或者某个机构认为,为了更快地实现‘均衡’,需要暂时牺牲一部分人的‘自由’,或者延缓一部分地区的‘平等’,因为这是‘必要的代价’,是为了‘更伟大的博爱’。”

“那时,你们该如何自处?是盲从,还是反抗?反抗,是否又成了破坏‘均衡’理想的异端?”

帕维尔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有些干涩。

这些问题,他并非完全没有思考过,但在北联内部一片欣欣向荣、高歌猛进的氛围下,这些深层次的隐忧被下意识地压在了心底。

如今被奥托这个“局外人”赤裸裸地揭开,让他感到一阵心惊。

他仿佛看到了一条看似光明万丈,实则下方暗流汹涌的道路。

“你…”帕维尔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镇定。

“你究竟想说什么?你来这里,就是为了告诉我,我们努力建设的一切,最终会走向另一个深渊?”

“不,孩子。”奥托摇了摇头,机械面容上似乎露出一丝极其复杂的、近乎人性化的表情。

“我来,或许只是想看看,看看这条我曾经想过却未能走通的路,你们能走到哪里。或许是想提醒像你这样真正纯粹的理想主义者,美好的愿景需要守护,但守护的方式,不应是闭上双眼高歌猛进,而是时刻保持清醒的头脑和批判的眼光。”

他指了指自己的机械身躯,又指了指帕维尔的机械义眼和下方那些忙碌的身影:“我们都在用不同的方式,追寻着让人类更好的未来。我选择了机械飞升,却陷入了理性的陷阱;你们选择了均衡理想,但要警惕不要落入理想的桎梏。”

“记住,真正的均衡,不应是消灭欲望或排斥理性,更不是用一种完美的理想去禁锢所有思想。”

“而是在动态的变化中,寻找欲望、理性、理想以及…人性复杂面的那个不断演变的平衡点。”

“这比建立一个看似完美的静态乌托邦,要困难得多,但也真实得多。”

说完这番话,奥托不再多言。

他转身,迈着沉稳的步伐,向着工地的另一个方向走去。

很快便融入了那些下工的人流中,仿佛他从来就是他们中的普通一员。

帕维尔独自站在土坡上,久久无言。

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下方铁路工地的轰鸣声依旧,但那声音此刻听在他耳中,却多了一丝沉重的分量。

奥托的话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在他心中激起了层层涟漪,久久无法平息。

他依旧坚信均衡理念的美好,但也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

通往理想国的道路,或许并非只有鲜花和掌声,更布满了需要时刻警惕的思想陷阱与人性考验。

他望着远方绵延向前的铁轨,那不仅是连接地理的通道。

仿佛也隐喻着北联乃至整个人类文明未来那漫长而曲折的征途。

“保持清醒…”帕维尔喃喃自语,仅剩的右眼中,信念未曾熄灭,却多了一份深邃的审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