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人果然不多。除了苏明远夫妇和几位苏家子侄,便只有三位客人:一位是杭州本地宝成寺的住持方丈,一位是位须发皆白、仙风道骨的老道士,还有一位,便是坐在角落、面容清癯、目光沉静、穿着半旧灰色僧袍的游方僧——想必就是“慧明”了。
沈清弦上前向苏老夫人祝寿,奉上寿礼——除了几匣特制的寿字香饼和延龄香丸,还有一幅她请杭州本地一位颇有名气的绣娘,以“慈航静慧”香意境为灵感,绣制的《莲花观音图》,针法细腻,意境空灵,苏老夫人一见便爱不释手,连声夸赞沈清弦有心。
苏明远含笑引见她与几位客人相识。轮到慧明僧时,老僧只是单手合十,微微颔首,道了声“沈施主”,便不再多言,眼神平静无波,仿佛外物不萦于心。
宴席开始,菜肴皆是精美素斋,席间话题也多围绕佛法、养生、江南风物,气氛融洽。沈清弦话不多,只偶尔在苏老夫人问起香药时应答几句,大部分时间都在静静观察。
她注意到,那位慧明僧几乎不主动开口,只静静用斋,偶尔在住持方丈或老道士谈及某些佛理道法时,眼中会闪过一丝极淡的了然,却依旧不语。苏明远对他似乎颇为敬重,几次亲自为他布菜。
酒过三巡,住持方丈与老道士论起一篇古经的释义,各执一词,相持不下。苏明远笑着打圆场,转而问向一直沉默的慧明:“大师云游四方,见识广博,不知对此经义,有何高见?”
慧明放下竹箸,缓缓道:“经文本无定解,因人而异,因地而异,因时而异。二位所言,皆有其理,何必强求一统?犹如镜中观花,水中望月,所见不同,花月自在。”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让在座之人都静了一瞬。老道士抚掌笑道:“妙!大师此言,深得‘道法自然’之妙!”
沈清弦心中微动。这慧明僧看似寡言,但言谈间机锋暗藏,绝非寻常游方僧。她想起“影”组织的提醒,决定试探一二。
待话题稍歇,她端起茶杯,状似随意地向慧明请教:“大师云游天下,想必见过无数奇珍异宝、古物遗存。不知可曾见过一些因战乱流离、或因故残缺的古物?清弦近日偶有所感,觉得完整固然是美,但残缺之物,有时反而更令人遐思其背后沧桑。”
此言一出,席间微微一静。苏明远执杯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目光扫过沈清弦,又看向慧明。
慧明抬起眼皮,那双平静的眼眸看向沈清弦,仿佛能洞穿人心。片刻,他才缓缓道:“施主所言,亦是修行一境。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完整如何?残缺又如何?不过皮相。执着于形,便失了本心。”他顿了顿,语气依旧平淡,“老衲确曾见过一残破玉玦,置于荒野破庙佛前,不知经年。有猎户拾之,欲售于市,无人问津。后猎户家遭灾,玉玦不知所踪。可见,物之命运,与人一般,各有缘法,强求不得。”
他说的似乎是一件不相干的往事,但“残破玉玦”、“荒野破庙”、“不知所踪”这些词,却像几记重锤,敲在沈清弦心头。她几乎可以肯定,这僧人绝非随口举例!他是在暗示什么?那玉玦是否就是玉佩?荒野破庙又在何处?
她还待再问,慧明却已垂下眼帘,低诵一声佛号,不再言语。
苏明远适时举杯,将话题引开。寿宴后续,再无异样。
宴罢,沈清弦告辞时,苏明远亲自送她出敞轩。行至无人处,苏明远忽然停下脚步,看着沈清弦,语气温和却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深意:“沈东家聪慧灵秀,对香道、古物皆有见地,实属难得。只是江南之地,历史悠长,有些旧事,如同湖底沉沙,搅动起来,未必是福。老夫人很喜欢你,老朽亦盼你能在江南安稳经营,莫要因一时好奇,涉足过深。”
这几乎是明示的警告了。沈清弦心中一凛,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惶恐与感激:“多谢苏公提点。清弦年轻识浅,只是随口问问,绝无他意。日后定当谨记苏公教诲,专心本业。”
苏明远点点头,不再多言。
回到枕水居,沈清弦心绪难平。寿宴之上,慧明僧那番意有所指的话,苏明远最后的警告,都让她感觉,自己已经触碰到了一层薄纱,纱后便是那隐藏多年的秘密。
而“影”组织、苏明远、慧明僧、乃至可能知晓内情的赵千钧……几方暗流,似乎都因她寻找玉佩的举动,而开始微妙地涌动起来。
她知道自己必须更加小心。但同时,一种前所未有的迫切感也在心头升起——秘密就在眼前,她绝不能在此刻退缩。
她铺开纸笔,开始记录今日寿宴的每一个细节,尤其是慧明僧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神态。她要从中,找出那通往真相的蛛丝马迹。
夜色渐深,枕水居的灯光,久久未熄。江南的秋夜,静谧中透着无形的压力。三方暗流,正在这西子湖畔,悄然汇聚。而沈清弦,已然置身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