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华清亮的声音,如穿透浓雾的号角,又像一把冰冷的刀,瞬间切断了矿坑内所有疯狂的嘶吼和血腥的喧嚣。
我与那戴着青铜面具的男人,刚刚还像两头不死不休的野兽,此刻却都僵在了原地。
矿坑之上,芽采刹那张因为狂笑而扭曲的脸,也凝固了。他缓缓地、极其不甘地,放下了那只举到半空的、沾满了血肉的狼牙棒。他那只独眼中,闪烁着暴躁、不解,但更多的,是深深的忌惮。
他朝着矿坑顶端那个缓缓走出的、身披月白色长袍的身影,用土话低吼了几句,声音里充满了质问。
那个女人,莎华,没有立刻回答他。
她的身影出现在石阶的入口,身后跟着两名同样穿着素色长袍、神情肃穆的女仆。她没有看任何人,那双如同黑曜石般深邃的眸子,只是平静地扫过下方这片如同修罗场般的血腥之地。她看着满地的尸体,看着我们这些伤痕累累、如同败犬般的囚徒,眼神中没有半分怜悯,也没有半分厌恶。那是一种看待死物的眼神。
她缓缓地走下石阶,手中的珊瑚权杖在岩壁上轻轻敲击,发出“笃、笃、笃”的、富有节奏的声响。每一下,都仿佛敲在所有人的心脏上。
直到走到芽采刹的面前,她才停下脚步,抬起眼。
“Yacaisa, korban persebahan i ilik dewa ut.”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亚猜在我身后,用如同蚊蚋般、充满了恐惧的声音,颤抖着为我翻译:“她……她说……这些祭品……是属于海神的。”
芽采刹愤怒地咆哮着,用狼牙棒指着我,又指着那戴面具的男人,似乎在争辩着什么。
莎华却只是摇了摇头,她举起了手中的珊瑚权杖,杖顶那颗巨大的蓝色宝石,在昏暗的光线下,散发出幽幽的光芒。
“bun purnaa akan datang.”她缓缓说道,“dewa ut butuhkan jialg kuat dan palg utuh. darah reka, tidak boleh sia-sia.”
“月圆之夜……就快到了。”亚猜的声音抖得更厉害了,“海神……需要最强大、最完整的灵魂……他们的血……不能被浪费。”
她以大祭司的名义,下令停止了这场杀戮。
芽采刹的独眼中充满了不甘和暴怒,但他看着莎华手中那根象征着神权的珊瑚权杖,又看了看周围那些已经跪倒在地、虔诚地朝着莎华叩拜的伊班海盗们,最终……他只能发出一声不甘的嘶吼。
“Awas kalian!”(看好他们!)
他们拉开了弓弦,点燃了火绳!
那黑洞洞的枪口和锋利的箭头,从四面八方,居高临下地,对准了我们这些还在坑底缠斗的、活着的每一个人!
我们成了瓮中之鳖!成了他们眼中可以被随意射杀的活靶子!
那个戴着青铜面具的男人,显然也察觉到了这致命的威胁!面具之下的眼神,露出了惊骇和愤怒!
我们都明白,在这天罗地网般的攒射之下,我们个人的武勇,我们所有的格斗技巧,都将变得毫无意义!
只要上面一声令下,我们,连同我们各自的弟兄,都会在瞬间,被射成刺猬!
“Letakkaa! Atau ati!”(放下武器!否则死!)
芽采刹那充满了戏谑和最后通牒意味的咆哮声,从上方传来。
亚猜没有翻译。
但我们所有人都听懂了。
死寂。
整个矿坑之内,只剩下我们这些幸存者那粗重的、充满了不甘与绝望的喘息声。
“当啷。”
一声清脆的、兵器落地的声响。
是那群悍匪中,一个受伤的马来人,他扔掉了手中的弯刀,绝望地,举起了双手。
这个声音,如同推倒了第一块多米诺骨牌。
“当啷!”
“当啷!”
“当啷!”
越来越多的人,在死亡的威胁面前,选择了放弃。
我看着身边那些虽然依旧站得笔直、但眼中也同样充满了不甘和屈辱的红旗帮弟兄,知道,我们没得选。
我缓缓地,松开了刚才紧握着的、那把早已砍得卷了刃的朴刀。
“当啷。”
朴刀落地,溅起一小片泥水。
也彻底敲碎了我心中,最后一丝反抗的希望。
我们这些幸存者,在被那些伊班海盗驱赶着,押回了矿坑深处那个更加阴暗潮湿的囚笼。
那是一个由巨大的岩洞改造而成的监牢,空气中弥漫着霉味、血腥味和排泄物的恶臭。我们一百多人,被塞进了几个用粗大竹子和铁链隔开的笼子里,如同挤在一起的牲口。
当晚,一场冰冷的暴雨再次降临,雨水顺着矿坑的岩壁倒灌进来,将本就泥泞的地面变成了一片沼泽。我们蜷缩在笼子里,饥寒交迫,听着伤重弟兄那压抑的呻吟,所有人的心中,都只剩下无尽的绝望。
明天月圆夜……献祭海神……
我们,终究还是难逃一死。
夜,深了。
就在我因为失血和疲惫,意识渐渐模糊,几乎要沉沉睡去之际,一阵极其轻微的、如同蛇类爬行般的“沙沙”声,将我瞬间惊醒!
我猛地睁开眼睛,只见在囚笼那昏暗的、几乎没有任何光亮的入口处,不知何时,已悄然站立着一个窈窕的身影。
是莎华!
她独自一人,手中提着一盏用贝壳做灯罩的、散发着微弱光芒的小油灯。她如同暗夜中的鬼魅,悄无声息地,来到了我们的囚笼前。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想干什么?!
我看到,她从宽大的袍袖之中,拿出了一串小巧的、泛着青铜光泽的钥匙。她没有说话,只是蹲下身,将其中一把钥匙,插进了我们囚笼那把沉重的、早已锈迹斑斑的大锁之中。
“咔哒。”
一声轻响。
锁,开了。
她推开笼门,缓缓地走了进来,走到了我的面前。
“你想做什么?”我的声音沙哑,充满了警惕。
她没有回答,只是又拿出另一把更小的钥匙。平静地看着我,那双如同黑曜石般的眸子,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异常深邃。她缓缓开口,声音压得极低,说的,却是字正腔圆的汉语。
“我若想杀你,你活不到现在。”
我僵住了。
“外面看守的人,都睡着了。我给他们的酒里,加了点东西。”她淡淡地说道,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时间不多,听我说。”
“芽采刹,不是我的族人。”她的话,如同平地惊雷。
“我的族人,这片海湾真正的少主,在三年前,就已经被一个叫洪苦讴的男人杀死了。”
“芽采刹,不过是洪苦讴养的一条狗。一条帮他管理这个‘祭品囚笼’的疯狗。”
“他不敢杀我,不是因为他念及旧情。而是因为他愚昧,且贪婪。”莎华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他相信我身上流淌着大祭司的血,能与神沟通。他需要我,在月圆之夜,为他主持祭典,祈求海神的‘庇佑’,也震慑那些不服他的部落和手下。”
“你以为你打败了芽采刹,就能摆脱他们吗?”她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不屑地说道,“他,不过是这片海域真正的王者,洪苦讴麾下,最不起眼的一支力量罢了。洪苦讴的舰队,比你见过的任何船队,都更庞大,也更恐怖。”
我沉默了。这个消息,比被俘本身,更让我感到心寒。
“你为什么要救我们?”我死死地盯着她,试图从她那平静的脸上,看出一丝破绽。
“因为,这是神的旨意。”她看着我,眼神真诚,却又深不见底,“你的命,不该绝于此地。 你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她顿了顿,声音变得如同万载寒冰:“我救你,给你自由。我希望,有朝一日,你能用你手中的刀,帮我……杀了洪苦讴!”
我看着她,看着她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刻骨的仇恨,以及那份将所有希望都押在我身上的、疯狂的赌注!我瞬间明白了!
神的主意?不!这是她自己的主意!这是一场政治投资!
“我凭什么相信你?”我冷冷地问道。
“你没有选择。”她平静地回答,“或者,你可以选择留在这里,明天成为海神的祭品。”
我再次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