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十清晨,海河面漂着碎冰,像谁打碎了镜子。我一身灰布长衫,压低毡帽,钻进法租界益世报旧报库。木门一推开,霉味扑面而来,像钻进十年没晒过太阳的棉被。管理员是个老花镜老头,听我要查去年五二九合订本,嘟囔着从书架底层拖出一摞。纸边脆得能割手,我却像捧着金砖——真相就埋在这堆发黄纤维里。
借着煤油灯,我一页页翻,标题刺目:
巡阅副使白坚武昨日抵津,站台接见学生代表,言称国事可期
日期,正是二十七名学生被枪杀当日!再翻同一期角落小简讯:
白氏专车于保定站延误,午后四时方到津,由副使张少棠代迎。
午时枪响,四时到站——白坚武根本不在现场!我心脏打鼓:原来开枪的,是代迎的张少棠!
再往下看,副刊里夹了一段通讯员速写:
枪声起时,站台上见一着青呢军服、佩银柄左轮者,面白无须,声斥,随即连发七响,血染铁轨...
面白无须——正是张少棠的模样!记者笔下,银柄左轮四字像毒针,扎得我眼皮直跳:仿枪杀人,真凶逍遥!
报馆隔壁就是照像张的暗房。我踹门进去,把他拽到红灯下,将旧报拍桌上:去年五二九,你也在站台,拍没拍?照像张被我吓得直哆嗦,推说相机被宪兵砸烂,底片全收。我掏出两块大洋,他叹口气,从地板夹层摸出张湿版底片:
那天我躲天桥,只敢远远按一张,机器旧,雾大,成像不清,但——他指了指片角,你看这个人影。
红灯映出底片:站台上,张少棠侧身举枪,枪口前少年倒仰,血花四溅;其腰间二字,在底片里呈反向,却清晰可辨。更诡异的,是张少棠脚边——滚着另一把左轮,枪柄朝上,字迹同模同样,像照镜子!
我冷汗直下:两把枪,一真一假,同时出现。杀人的,是假;真的,张少棠留给自己做护身符?还是...故意丢地上,等人捡?
照像张低声补一句:那天宪兵收底片,我留了个心眼,湿版分两张,另一张...被日本人买走。
日本人!又是日本人!他们买走底片,等于握有张少棠仿枪杀人的铁证,随时可勒索,也可炒作,让华北乱上加乱。
黄昏,我换了身教馆先生打扮,怀揣底片,直奔日租界东京会馆——表面是侨民俱乐部,实际是情报站。门口,穿和服的秘书递给我一张烫金贴:
丸三商社 明晚 六国饭店 拍卖 标的:德意志工艺左轮 银柄 刻 诚邀 燕先生 莅临
我眼皮直跳:张少棠竟把拿出来拍卖!还指明让我燕先生去!这是卖枪?还是卖人头?
秘书鞠躬,声音甜得发腻:卖主说,枪只有一把,价高者得,但附赠真相底片一张,可让华北再响二十七声。
我攥着请柬,指节发白:日本人要抬价,还要点火!谁买到枪,谁就买到血案再现的遥控器,也是买到嫁祸白坚武的尚方宝剑。
夜里十点,我托估衣陈牵线,在法租界小酒吧堵到张少棠。他喝得满脸通红,怀里搂两个舞女,金牙乱闪。我坐到他对面,把旧报、底片一并摊桌上:张爷,二十七条命,值多少钱?
他先是一愣,随即笑成狐狸:哟,燕子?爷早知道你飞不远。开个价,底片卖我,大洋五百,再送你仿品一把,当纪念。
我冷笑:杀人的,是仿品;留名的,却是真枪。你真不怕白坚武扒你的皮?
他凑近,酒气喷我脸:怕?姐夫?哈!他靠我爹起家,靠我娘撑腰,我替他背锅,他替我擦屁股,一家人!再说——他压低嗓子,日本人要我开枪,我开;要我留真枪,我留;要我在六国饭店卖,我卖...价高者得,我分三成,华北乱一成,姐夫背锅两成,我赚六成!这叫...各取所需!
我听得牙根痒,却故作随意:卖完枪,你跑路?
他哈哈大拍桌子,买到枪的人,就是我的新姐夫!北平、天津、南京...我想去哪,哪就有护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