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声飘在风里,像无数游魂,绕着粮车转,绕着人群转,也绕着我的心转。我躲进帆布帐篷,放下厚厚的帘子,黑暗立刻裹住了我。帐篷外,篝火 “噼啪” 作响,人影晃动,偶尔传来低低的交谈声;帐篷里,我抱着膝盖蹲在角落,把脸埋进臂弯 —— 眼泪,终于决堤。
我哭得无声,却很凶,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喉咙里发出 “咕咕” 的声音,像受伤的野兽在暗处呜咽。我哭,不是因为累,不是因为疼,而是因为这沉甸甸的 “受不起”—— 他们把我当龙王,可我连自己都救不了:乔家柴房磨铁链时,右手腕至今留着一道白疤;积金阁偷胶卷时,差点被雷班头一枪轰掉脑袋;天津码头换票时,高跟鞋的鞋跟断了,脚背肿得发亮...... 我一身伤,一路逃,却换来 “龙王” 二字。这顶桂冠,重得能把我的脖子压断。
我更怕 —— 怕他们失望。万一哪天,“燕子” 飞不动了,粮食没了,他们是不是会把我从 “神坛” 先拖下来,再狠狠踩进泥里?到那时,我该怎么面对这些现在把我当 “活菩萨” 的人?
帐篷帘被轻轻掀开,云瑛钻了进来,带进一缕篝火的光。她没说话,只是走到我身边坐下,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叠得整齐的手帕,递到我手里。我接过手帕,捂在脸上,眼泪却越擦越多,把帕子都浸湿了。她轻轻叹了口气,声音很柔:“哭吧,第一次面对这些,总得把情绪哭干净。”
我抽噎着,话都说不完整:“我...... 我怕配不上他们...... 配不上‘龙王’这两个字......”
她伸出手,轻轻拍着我的后背,像哄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配不上,就努力去配。四十万大洋只是钱,把钱变成活人的笑脸,变成孩子能吃饱饭的满足,那才是真正的功德。现在的‘受不起’,以后慢慢补就是了。”
我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她。篝火的光落在她脸上,一半亮,一半暗,像慈悲的菩萨,又像果决的修罗。我哽咽着问:“那你呢?你做这些的时候,哭过吗?”
她笑了笑,没回答我的问题,只是伸出手,把我的脑袋按在她的肩膀上。她的肩膀很瘦,却很稳,像一艘船的桅杆,无论风浪多大,都不会动。我闭上眼睛,眼泪浸湿了她的衣襟,又热又咸。帐篷外,“莲花落” 还在唱,调子却渐渐高了些,带着点盼头,像要把沉沉的黑夜撕开一道口子。
半夜,人群终于散去,只留下几堆篝火的残烬,在寒风里一闪一闪,像星星。我走出帐篷,提了盏马灯,沿着空粮车慢慢巡看。粮袋空了,可车轱辘下、帐篷边,却留着不少东西:一块还带着余温的烤红薯,一双纳得歪歪扭扭的草鞋,一只用桃木刻的小燕子,还有几张用粗纸写的 “谢帖”,上面画着歪歪扭扭的龙......
我蹲下身,拿起那只木雕小燕子,刻得很粗糙,翅膀却张得很大,像要冲天飞起。燕子的背面,用小刀划着一行歪歪扭扭的字:“送燕子龙王 —— 长命百岁。”
我把木燕攥在手心,指腹轻轻摩挲着那行字,鼻子又一次酸了。云瑛不知何时走到我身边,递给我一壶烫好的酒:“喝一口,暖暖身子。” 我接过酒壶,仰头灌了大半壶,火辣的酒液从喉咙烧到胸口,把残留的眼泪都烧干了。我长长吐出一口气,白雾在夜色里飘了很久,才慢慢散开。
“下一步,去哪里?” 我问。
“济南。” 她望着远处的黄河,声音很坚定,“那里还有三十万斤麸皮,等着我们去换,还有不少灾民等着粮食过冬。”
我笑了,把酒壶往天上一抛,酒液划出一道银亮的弧线,落在雪地里,“嗤” 地冒起白烟。我抬手,把木雕小燕子别在腰带上,冲着远处黑茫茫的黄河,扯着嗓子喊:“黄河 —— 我来了!”
回声被风卷着,在水面上滚了很远,“隆隆” 的,像真的龙吟。
第二天清晨,我们拔营出发。车队调转方向,往济南去。我骑在最前面的粮车车辕上,脚蹬着木板,腰间的木雕小燕子硌着身子,却觉得踏实。寒风迎面吹来,却不再觉得冷。身后,上万灾民站在黄河岸边,挥着手,喊声汇成一条河:
“燕子龙王 —— 一路顺风!”
“明年开春 —— 我们还等你!”
我回头,冲他们抱了抱拳,用尽全身力气喊:“回去吧!好好过冬!明年开春,我一定还来!” 喊完,我转回头,不再看 —— 我知道,再看一眼,眼泪又会掉下来。
车队渐渐远去,黄河水在晨光里闪着银光,像一条笑着的龙,蜿蜒向远方。我摸了摸腰间的木雕小燕子,硬硬的,硌着手心,却硌得舒服。我忽然咧嘴,笑出声,声音在风里飘着:
“龙王?”
“狗屁!”
“老子是燕子李三,
“要飞,
“还要飞很久!”
风把我的笑声撕成碎末,撒向黄河,撒向远方的田野,撒向那些等着粮食的灾民。黄昏时,车队消失在官道尽头,雪原上,只留下两行深深的车辙,像两道巨大的疤痕,又像 —— 两条通往春天的路,笔直、坚定,带着希望,一直延伸到看不见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