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的手顿了顿:“石魂窟最深处,有块‘镇龙石’。当年七个徒弟封门时,把镇龙石的纹路刻在了各自守的石门上。现在残碑归位,可镇龙石的位置没人记得,得把七个石门的纹路拼起来,才能找到它。”
鹰嘴崖陡峭,我跟着爹腰系麻绳往上爬。崖壁上的洞穴星罗棋布,爹指着其中一个说:“这是老大守的门,纹路是缠枝莲。”
我们钻进洞,岩壁果然刻满莲花,中间嵌着块青石板,刻着“长守”二字。爹摸了摸石板:“每个石门都有块主石,刻着守窟人的名字。老大的主石丢了,得找回来。”
老大叫陈守仁,是爹的曾祖父。
我们在镇志里查到,陈守仁当年为救落水的孩童,把主石坠进了月牙泉。爹一拍大腿:“怪不得月牙泉冒黑血!主石沉在井底,镇不住龙脉的气,脏东西才往上窜!”
月牙泉的水又冷又腥,我和爹绑着绳子下去。井底淤泥里,果然躺着块刻着“守仁”的青石板,上面沾着黑血。
“快拿布包上!”爹喊。
我刚要碰,淤泥里突然伸出只青紫色的手,抓住我的脚踝!
那手像冰锥子扎进肉里,我吓得魂飞魄散,爹忙用凿子去撬,那手却越抓越紧。这时,井底传来呜咽声:“还我命来……还我命来……”
爹举着火折子往下照,我看清了——那是个浑身溃烂的女人,脸泡得发白,眼球爆出来,嘴里塞着块石头。
“是王招娣她姨!”爹突然喊了一声,声音在黑暗中显得有些突兀。我心里一惊,忙问:“哪个王招娣?”爹沉默片刻,缓缓说道:“就是十年前投井的那个,说是被丈夫打了,一气之下就寻了短见。”
我想起小时候曾听大人们说起过这件事,当时只觉得那女人可怜,却没想到今天会在这里遇见她。爹接着说:“可后来她丈夫却说,她是因为偷了镇里的铜香炉,怕被人发现,才畏罪自杀的。”
我还没来得及反应,那女人突然像发了疯一样扑上来,她的指甲又长又尖,直往我脸上挠。我被吓得尖叫起来,爹见状,急忙用绳子捆住她的手腕,然后用力拽着她往上游。
好不容易到了井口,那女人却突然安静了下来,她不再挣扎,只是直勾勾地盯着我怀里的青石板,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石匠……给我刻块碑……”她的声音沙哑而低沉,仿佛是从地狱传来的一般。
我和爹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恐惧和疑惑。爹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你要碑做什么?”
那女人哭着说:“我死得冤啊,我是被冤枉的!我没有偷铜香炉,是我丈夫诬陷我的!我死之前,他还打我,不让我见孩子最后一面……我只想在碑上刻下孩子的名字,让他知道我这个当娘的没有忘记他……”
我和爹听了,心中一阵酸楚。爹叹了口气,说:“好吧,我答应你。”
后来我们才知道,原来这女人投井前已经怀了身孕,她的丈夫不仅对她拳脚相加,还不让她见孩子最后一面。她在绝望中喊着“让我刻块碑,记着娃的名字”,然后纵身跳进了井里。
可镇里的人觉得她是个不祥之人,死得又那么惨,都不愿意给她立碑,只是草草地将她埋在了山神庙后面。
爹把她的名字刻在了一块新碑上,然后立在了山神庙后面。当晚,井里的黑血就止住了,仿佛那女人的冤屈终于得到了平息。
回到鹰嘴崖,我们带着“守仁”的主石,继续找其他六个石门。
老二陈守义的门在崖腰,纹路是猛虎下山。主石在镇西头的碾盘下,当年碾盘压死了偷粮的贼,贼的魂儿附在主石上,害得碾盘三年没转。我们把主石请回来时,碾盘突然“吱呀”转了起来,飘出股米香。
老三陈守礼的门在悬崖顶,纹路是松鹤延年。主石被当年的土匪抢去做了烟袋锅子,现在在县太爷的姨太太手里。爹提着两斤好茶上门,说清缘由,姨太太倒也爽快,说:“我娘家就是青岩镇的,这东西早该物归原主。”
四个、五个、六个……只剩老七陈守智的门。
老七的门在最深的石魂窟里,纹路是一串佛珠。爹说:“你太爷爷说,老七最聪明,刻的佛珠能镇百邪。”
我们钻进最里面的洞穴,岩壁上密密麻麻刻着佛经。正中央的石台上,摆着块缺了角的佛珠石,旁边有具骸骨,穿着陈家的石匠服,手里还攥着半块凿子。
“是老七。”爹跪下来,“他封门时被落石砸中了,尸骨在这儿守了一百年。”
缺角的佛珠石就是主石。我们把它拼在石台上,整面岩壁突然发出金光,岩画上的龙纹活了过来,游向石魂窟最深处。
那里,躺着一块丈许高的镇龙石,通体温润,刻满“平安”“镇邪”的篆字。
我们把镇龙石抬回山神庙,供在残碑前。
阴阳先生说:“现在龙脉稳了,可石魂窟的老七,还有那些守窟的石匠,得入祖坟。”
镇里人凑钱给老七立了碑,碑上刻着“陈守智之墓,守窟护镇,千古流芳”。王招娣她姨的坟前,我们摆了块新刻的“招娣之母”碑。
后来,月牙泉的水又清了,老槐树底下又有了纳凉的老人。我跟着爹学石匠,雕的第一样东西,是七块小石碑,刻着七个守窟人的名字。
有人问我:“九斤,你守着这些破石头,图个啥?”
我想起石魂窟里老七的骸骨,想起王招娣她姨的眼泪,想起镇里一代又一代的人喝着月牙泉的水长大。
“图个安心。”我说,“有些东西,不是钱能买的。守住石头,就是守住人心。”
如今,青岩镇的山神庙前,总有个穿粗布衫的年轻人蹲在那儿。他手里攥着块玄石,面前摆着凿子和锤子。路过的孩子问:“叔叔,你在干啥?”
“我在等。”他说,“等下一个需要守石头的人。”
风掠过鹰嘴崖,石魂窟的方向传来若有若无的凿石声。那是陈家的手艺,是青岩镇的命,是一代又一代石匠,刻在石头里的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