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回煞(1 / 2)

江南的梅雨季总是来得黏腻,仿佛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湿漉漉的气息。青石板路被雨水浸泡着,像是一块浸了茶渍的旧绸子,失去了原本的光泽,变得黯淡无光。

茉莉巷口的那棵老槐树,也在这场雨的洗礼下显得有些无精打采。它那原本繁茂的枝叶,此刻都被雨水打湿,沉甸甸地垂下来,像极了一位被生活压弯了腰的老人。这些湿答答的枝桠,不仅遮住了阳光,还让整条巷子都显得更加阴暗了。

陈家老宅的朱漆大门半掩着,似乎在诉说着岁月的沧桑。门环上的铜绿,经过雨水的冲刷,有一部分已经脱落,露出了底下被岁月侵蚀的痕迹。然而,在这斑驳的铜绿之下,还能隐约看到当年刻下的“积善人家”四个字。这四个字,是陈阿婆嫁过来那年,请村里的老木匠精心凿刻而成的。它们见证了陈家的兴衰荣辱,也承载了陈阿婆一生的善良与美德。

柱子蹲在门槛上,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怀里抱着个蓝布包,里面装着三炷线香、半块桂花糕,还有张皱巴巴的黄纸符。秀芬挺着五个月的肚子从堂屋出来,鬓边簪的茉莉花被雨打蔫了,贴在额角:“柱子,王媒婆又来催了,说西头李家的二小子明儿要下聘……”

“跟她说,再等等。”柱子声音哑得像砂纸,“咱娘还没出殡。”

秀芬没接话。自打七日前列车出轨的消息传来,陈阿婆在藤椅上断了气,这屋子就像浸在冰水里。柱子是独子,秀芬嫁过来三年,虽没孩子,可阿婆待她比亲闺女还亲。昨儿夜里,秀芬梦见阿婆坐在床沿,摸她隆起的肚子:“囡囡,我那曾孙要是男孩,叫阿松;女孩叫阿棠,像院儿里的茉莉。”

“阿娘!”秀芬惊醒时,枕巾全湿了。

后半夜,雨势逐渐加大,噼里啪啦地敲打着屋顶,仿佛要将这片天地都淹没在雨幕之中。雨水顺着瓦沟流淌而下,汇聚成一道道小瀑布,从屋檐倾泻而下,溅起一片片水花。

柱子起身,披上一件破旧的蓑衣,脚步匆匆地走向灶屋。灶屋里一片漆黑,只有灶膛里的余火还在微微闪烁,透出一丝微弱的光亮。柱子熟练地摸黑找到了火柴,点亮了油灯。昏黄的灯光照亮了灶屋的一角,柱子看到梁上还挂着阿婆腌的酱黄瓜,那坛口封着的红布已经被潮气浸得发暗,失去了往日的鲜艳。

柱子心中一动,他伸出手,轻轻碰了碰那块红布。布角仿佛承受不住这轻轻的一碰,簌簌地掉了下来,露出了底下新长的霉斑。柱子的心中涌起一阵酸楚,阿婆从前总是说:“酱菜要晒足七七四十九个大太阳,这样才能保存得久。”可如今,阿婆怕是再也没有力气去管这些了。

天快亮时,村东头的老周道士被请来了。他背着个褪色的杏黄布包,鞋尖沾着泥,进门先对着阿婆的遗像作了个揖:“陈老太太走得安详,是往生极乐的好相。”

他在堂屋设了香案。供桌正中是阿婆的黑白遗像,镜框边儿上还贴着她生前剪的窗花——一对并蒂莲,花瓣被岁月磨得发毛。两边摆着四色贡品:枣泥酥是德顺斋新做的,糖蒸酥酪用的是后山牧场的鲜奶,桂花藕粉圆是秀芬熬了半宿的,最妙的是那碟茉莉花,是阿婆院里那株老茉莉开的,晨露未干时采的,还凝着水珠。

“头七回煞”,老周道士面色凝重地说道,他手持桃木剑,剑尖挑着一张符纸,那符纸上用朱砂画着一些奇怪的符号。只见他将桃木剑在门槛上轻轻一挥,符纸便如被施了魔法一般,稳稳地落在门槛上,并且在上面留下了一道歪歪扭扭的红圈。

“子时三刻,老太太的魂魄会归家。”老周道士的声音低沉而严肃,仿佛这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主家一定要回避,绝对不能应门,也不能发出任何声音。”他的目光扫视了一圈屋内的人,最后停留在秀芬的肚子上,“尤其是孕妇,因为孕妇的阳气比较弱,更容易被鬼魂冲撞,所以更要特别小心避开。”

柱子攥紧了手里的黄纸符。那是他今早去镇上买的,边角还带着墨香。阿婆活着时最信这些,每年清明、冬至,都要他带着去土地庙烧纸,说“心诚则灵”。

“知道了。”秀芬扶着腰慢慢坐下,肚子又抽痛了一下。柱子要扶她去西厢房,她摇头:“我在这儿守着,娘要是回来,见着屋里亮堂,心里踏实。”

柱子没再坚持。他从柴房抱了床厚被子,又去灶屋温了壶姜茶。水汽漫上来,模糊了墙上的全家福——照片里阿婆坐在中间,左边是柱子娶秀芬那年,右边是去年春节,双胞胎的预产期就在下个月。

雨停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

西厢房是间堆杂物的小屋,墙上还挂着柱子十岁时的弹弓,窗台上摆着秀芬嫁过来时种的多肉。柱子铺好被子,见墙角堆着阿婆去年晒的干菜,有梅干菜、笋干,还有半袋新摘的茉莉花干。

“阿娘总说茉莉花干泡水喝败火,”秀芬蜷在他怀里,手指绞着被角,“前儿我还想给她泡一杯,结果……”

柱子摸出那半块桂花糕,是阿婆生前最爱的。他掰了一小块塞进秀芬嘴里:“娘要是知道咱们记挂她,肯定欢喜。”

秀芬咬着糕,眼泪滴在帕子上:“我梦见娘了,她说院里的茉莉该浇水了……可那花根本不用浇,下了雨长得更旺。”

柱子没接话。他想起上个月阿婆坐在廊下择菜,突然说:“柱子,我要是走了,你记着把我那对银镯子给秀芬。不是值钱,是我嫁过来时,你外婆给的,说是‘婆媳一条心’。”

“娘,您身子骨硬朗着呢。”柱子当时笑着说。

谁能想到,三天后就接到电话,说阿婆在菜市场为抢最后一把新鲜空心菜,被挤倒撞在电线杆上……

后半夜起了风,吹得窗纸簌簌响。秀芬迷迷糊糊要睡,忽然拽住柱子的袖子:“你听!”

是木屐声。

“嗒、嗒、嗒”,从堂屋方向传来,不急不缓,像是有人穿着老式木屐,一步一步往里走。柱子屏住呼吸,那声音到了堂屋门口,停了片刻,又缓缓挪向厨房。

“娘生前总去厨房热牛奶,”秀芬的声音带着哭腔,“小宝小时候半夜总哭,她就起来热一杯,吹凉了再抱过来。”

柱子喉头发紧。小宝是邻居家的小孩,阿婆最疼他。有年冬天小宝发高热,阿婆裹着棉袍跑了半条街请大夫,回来时棉鞋都湿透了,却笑着说“小宝退烧了就好”。

木屐声到了厨房,又传来瓷器轻碰的响动。秀芬浑身发抖:“是……是在热牛奶?”

柱子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阿婆的那只瓷碗,那是一只洁白如雪的白瓷碗,碗壁上绘制着精美的缠枝莲图案。这只瓷碗是阿婆的心爱之物,每天清晨,阿婆都会用茶叶渣子仔细擦拭,将它擦得闪闪发光,宛如一件珍贵的艺术品。

柱子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生怕发出一点声音。他轻轻地把眼睛凑近门缝,往外窥视着。月光如水般洒在地上,透过窗棂,照亮了堂屋的一角。堂屋里,香已经燃烧了大半,烟雾缭绕,给人一种宁静而神秘的感觉。

供桌上的茉莉花碟里,不知何时多了一片嫩绿的新叶。这片新叶显然是从院子里那株老茉莉上掉落下来的,它静静地躺在碟子里,仿佛在诉说着生命的轮回与延续。柱子凝视着这片新叶,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感动。

更诡异的是,厨房方向飘来淡淡的奶香味。柱子知道,那是阿婆每天清晨要给小宝热的牛奶味,可小宝早就搬去城里读书了。

“娘……”秀芬扑在供桌前,额头抵着桌布,“您真的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