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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闽海潮生(上)(2 / 2)

“老丈,生意不错。我看那边几家银号,人气很旺啊。”

老丈一边收钱,一边笑道:“客官是北方来的吧?如今这世道不同喽。出海贸易,本钱动辄成千上万,风险又大,光靠自家积蓄哪够?这些银号,就是专门借钱给跑海商的,利息虽比官定高些,但放款快,手续相对活络,只要你有可靠的船契或货物作抵押,就能借出钱来。也有些番商,拿了赚来的银子不愿全带回去,就存在这些银号生息,或者委托他们放贷。”

“哦?风险不小,他们不怕血本无归?”

“嘿,哪能不怕。”老丈压低声音,“所以啊,这些银号背后,多半都有靠山。要么是本地豪族,要么……就跟海上的大爷们有些关系。借钱的人,不仅要抵押物,有时还得找保人,保人还得是那些海上大爷们认的。规矩多着呢!不过,只要能按时回来,连本带利还上,这钱赚得也确实快。听说月港那边,还有更厉害的‘保险’业务,给船货上个险,万一遇上海难或海盗,还能得些赔偿,具体咋弄,小老儿就不甚清楚了。”

正说着,一个报童模样的小子挥舞着几张粗糙印刷的纸张跑过,口中吆喝:“《海事杂闻》!最新《海事杂闻》!粤东碣石湾警讯,红毛夷船队动向,月港下旬船期表!五个铜板一份!”

立刻有数个商贾模样的人围上去购买。沈炼不动声色地也买了一份,递给朱由检。这所谓的《海事杂闻》纸质粗糙,印刷也谈不上精美,但内容却颇为实用,除了老丈提到的船期、简单新闻,甚至还有几处主要港口的近期物价列表和几句对天气、海流的预测。这显然是顺应海贸大潮而生的民间信息媒介,虽粗陋,却折射出市场需求的热切与民间智慧的活跃。

朱由检翻阅着这份散发着墨臭的小报,目光在“碣石湾警讯”和“红毛夷船队动向”上略有停留。这与魏忠贤密报中所言相互印证。民间已然感知到风浪将至,只是不知这风浪究竟会掀起多大的波澜。

通过这半日的亲眼观察、亲耳听闻,朱由检对东南沿海的现状有了更为立体和深刻的认知。新政的春风确实吹活了经济,市舶司的规范运作、宝钞的初步流通、民间金融的萌芽、信息渠道的拓展,都显示出勃勃生机。然而,在这繁荣的表象之下,郑芝龙等海商集团的隐性权力、西方殖民者的虎视眈眈、以及刘香之类海盗的威胁,如同海面下的暗礁,随时可能令航船倾覆。这片充满机遇与风险的蓝色疆域,其治理难度,丝毫不亚于烽烟四起的北方边塞。

数日后,队伍抵达巨港泉州。尚未见城墙,那独属于海洋城市的混杂而磅礴的气息已扑面而来——咸风更烈,裹挟着数以万计的人畜体味、堆积如山的货物气息(香料、樟木、皮革、干货)、以及船坞飘来的桐油石灰味,形成一股浓得化不开的、独属于这座“东方第一大港”的嗅觉印记。

车马人流,摩肩接踵,其繁华喧嚣远超之前所经任何城镇。头缠白布的阿拉伯香料商、皮肤古铜的马来水手、衣着华丽的闽浙豪商、趾高气扬的佛郎机冒险家、还有神色谨慎的日本武士……各色人种、语言、服饰在此交汇,宛如一幅活生生的《万国来朝图》。

朱由检一行并未惊动地方官府,依照预定计划,绕过正门,从侧郭隐秘处入城,直抵魏忠贤位于城南幽静处的别院。得到飞鸽传书,早已肃清内外、屏息以待的魏忠贤,在院门内垂手恭候。

当那抹青衫身影踏入院门的瞬间,魏忠贤心中仍是抑制不住地掀起惊涛。几年光景,昔日京中那位虽心思深沉却难掩少年意气的天子,如今身形更见挺拔矫健,常年的武事修炼与忧劳国事,在他眉宇间刻下了山川般的险峻与深沉。面容被南方日光镀上浅金,少了些许苍白,多了几分刚毅。最慑人的是那双眼睛,沉静如古井寒潭,看似波澜不惊,却仿佛能洞穿一切虚妄,直抵人心最隐秘的角落。他身后紧随的曹变蛟、沈炼等人,气息沉凝,眼神锐利如鹰,行动间自有法度,俨然是一支历经锤炼的精锐。

魏忠贤慌忙趋前,就要行跪拜大礼,却被朱由检一个淡然却不容置疑的眼神制止。“进去说话。”声音平静,却带着久居上位者特有的威严,在这幽静的院落中回荡。

步入花厅,挥退所有闲杂仆人,只留王承恩、曹变蛟、沈炼在侧。魏忠贤这才“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以额触地,声音带着精心锤炼过的哽咽与激动:“老奴魏忠贤,叩见陛下!数年未见,陛下龙姿凤章,更胜往昔,凛然有天威!老奴……老奴日夜思念,今日得见天颜,欣喜欲狂,死而无憾矣!”

朱由检安然受了他的全礼,片刻后,才淡淡道:“起来吧。忠贤,朕知你在福建,并不轻松。”

魏忠贤小心翼翼起身,绝不敢坐,依旧垂手躬身侍立,语气极尽恭顺:“老奴残躯败骨,蒙陛下天恩浩荡,未加斧钺,反委以重任,得以在这东南一隅为陛下效犬马之劳,看守海疆门户,乃是几世修来的福分,岂敢言苦?”

“海疆之事,波谲云诡,各方势力盘根错节。你能在其中斡旋平衡,稳住大局,更不忘朕之所托,献上那份‘名单’,其心可鉴,其功,朕记下了。”朱由检语气依旧平和,但“名单”二字,如同无形的针,轻轻刺在魏忠贤最敏感的神经上,让他背脊渗出冷汗,姿态愈发谦卑。

“陛下天恩!老奴所做些许微末之事,皆是本分,岂敢居功?陛下信重,老奴纵使粉身碎骨,亦难报万一!”他偷眼觑见皇帝修长的手指在紫檀木椅扶手上无意识地轻叩,那节奏仿佛直接敲在他的心鼓之上,让他不敢有丝毫拖延,立刻切入正题,禀报核心机密:“陛下,老奴刚得到确凿密报,巨寇刘香之残部,目前正聚集于粤东碣石湾一带,修缮船只,招揽亡命,劫掠往来商船,其麾下仍有大小船只数十,悍匪千余。据查,他们与盘踞东蕃(台湾)热兰遮城之红毛夷(荷兰人)往来甚密,恐有异动,图谋不轨。”

朱由检目光倏然一凝,如电般射向魏忠贤:“郑芝龙可知情?”

“回陛下,以郑将军在海上之耳目,想必早已知晓。然则……”魏忠贤略一迟疑,组织着措辞,“那刘香极为狡诈凶悍,依仗碣石湾水道复杂,岛屿星罗棋布,兼之或确有红毛夷暗中提供火炮、物资乃至情报支持,郑部水师前几次进剿,虽有所斩获,却皆因种种缘由,未能竟全功,使其屡屡逃脱,终成疥癣之疾。”

朱由检闻言,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幽光,未再就此事深入追问,只是转换了话题,语气斩钉截铁:“朕要见郑芝龙。你去安排,要快,要隐秘,不得走漏半点风声。”

“老奴遵旨!”魏忠贤深深躬下身去,心中明白,皇帝此番南巡的真正重头戏,即将在这暗流汹涌的泉州港拉开序幕。而大海之上,风暴正在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