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六年四月二日,清晨七点半。
许愿站在车边,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个他出生、却早早逃离的村庄。几个早起的村民远远瞧着,交头接耳,却没人敢上前搭话。许愿的名字,在村里早已成了传说,只是这传说里掺杂着太多复杂难言的情绪。
八点整。 一阵沉闷的柴油发动机轰鸣声打破了村庄的宁静。一台老旧的履带式钩机,沿着颠簸的土路开了过来,最终停在了村西头一栋三间砖瓦房前。这就是许鹏和邹兰、王望的家。
许愿拿出一个牛皮纸档案袋,走到钩机旁,跟司机简短地交代了几句,指了指那房子。司机是个满脸褶子的老师傅,接过许愿递过来的一整条“红塔山”,又看了看档案袋里的东西,点了点头,没多问,钻进了驾驶室。
巨大的机械臂缓缓抬起,冰冷的钢铲在晨光下泛着寒光。引擎的轰鸣声陡然加大,惊起了不远处杨树上的一群麻雀。
“轰隆——!” 钢铲轻而易举地捅穿了砖砌的山墙,红砖碎裂,灰泥扑簌簌落下。接着是第二下,第三下……屋顶的瓦片哗啦啦地坍塌下来,梁柱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断裂声。尘土漫天飞扬,遮蔽了半个天空。
巨大的声响惊动了整个村子。越来越多的村民围拢过来,远远地看着,脸上写满了惊骇、茫然和一丝隐秘的快意。有人低声议论: “老许家那小子…真回来推房子了?”
“许鹏才走几天啊…这就…”
“啧,也是活该…谁让他当初那么对前妻和亲儿子…”
“邹兰和王望呢?没见着人啊?”
“听说昨天被揍了,早跑了…”
人群后面,新任的村支书李主任也来了。他四十多岁,穿着件半旧的西装,眉头紧锁,看着那在钩机下迅速化为废墟的房屋,嘴唇动了动,但最终什么也没说。
李书记最终只是叹了口气,背着手,混在人群里,沉默地看着。这是个讲究法理和效率的新时代了,村里的很多老规矩,在这冰冷的钢铁机械和清晰的法律文书面前,显得苍白无力。
十点刚过。 最后一堵墙在巨响中轰然倒地,溅起更大的烟尘。轰鸣声戛然而止。刚才还立着的三间砖瓦房,此刻已彻底消失,只剩下一堆破碎的砖块、扭曲的檩条、碎裂的瓦砾和散落在废墟里的破旧家具衣物。一个家,或者说一个曾经承载着许愿童年噩梦和父亲后来那点可怜温存的地方,就此被彻底抹平,只剩一片刺眼的废墟。
许愿面无表情地走到废墟边缘,黑色的皮鞋踩在碎砖烂瓦上,发出咯吱的声响。他静静地看了几分钟,目光扫过那些熟悉的、如今却支离破碎的物件痕迹,脸上看不出丝毫波澜。然后,他转身,朝着李书记的方向点了点头。
李书记会意,从人群中走出来。
“来村大队成员控制好现场,围上谁也不许进”。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朝着村委会大队部走去。围观的村民自动让开一条路,目光复杂地目送他们离开。那台钩机也重新发动,慢吞吞地开走了,只留下身后一片死寂的废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