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哈尔滨紧紧包裹。街灯在寒风中摇曳,投下昏黄而破碎的光晕,像是这座沦陷城市疲惫的呼吸。
周瑾瑜站在公寓的窗前,没有开灯。黑暗中,他的身影与窗外的夜色融为一体,只有指尖夹着的香烟,明灭着一点微弱的红光。他已经这样站了很久,久到双腿都有些发麻,但他依旧一动不动,仿佛一尊凝固的雕像,凝视着窗外沉睡的城市,以及城市深处那无处不在的、潜伏的危机。
那份“无声宣言”已经发出,如同将一颗石子投入深不见底的寒潭。他无法预知会激起怎样的涟漪,或是引发何等狂暴的漩涡。他只能在这里,在敌人的心脏地带,等待着可能来自任何方向的反应。
内部高层的震怒与猜忌?那个隐藏在“启明”内部黑手的疯狂反扑?还是清水一郎那早已张开的、更为精密致命的网?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从烧掉名单的那一刻起,从发出那份情报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斩断了退路,走上了一条只能向前的独木桥。他不再是被组织握在手中的利刃,他成了一匹离群的孤狼,必须依靠自己的獠牙和智慧,在布满荆棘和陷阱的荒原上求生。
香烟燃尽,灼热的触感惊醒了他。他将烟蒂摁灭在窗台的积雪上,发出轻微的“嗤”声。
就在这时,书桌角落一个不起眼的、伪装成装饰品的收音机,指示灯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频率与他设定的某个紧急监听频道吻合。这是他与那个绝对隐秘联络点之间,单向示警的装置。指示灯闪烁,意味着他发出的情报已经安全送达下一站,但也可能意味着……那边察觉到了不同寻常的动静。
周瑾瑜的心微微一沉。这么快就有反应了?是福是祸?
他无法主动联系确认,这是为了安全必须付出的代价。他只能等待,在沉默中煎熬。
几乎是同时,楼下街道传来汽车引擎由远及近的声音,最后在公寓门口停下。不是常见的轿车引擎声,更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
周瑾瑜的眼神瞬间锐利如鹰隼。他悄然后退半步,将自己完全隐没在窗帘的阴影里,目光透过缝隙向下望去。
一辆黑色的福特轿车,挂着关东军司令部的牌照。车门打开,先下来两个穿着关东军军服、挎着冲锋枪的士兵,分立两侧,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周围。随后,一个穿着厚实关东军呢子大衣,戴着眼镜的熟悉身影,不紧不慢地下了车。
是清水一郎的副官,岛田。
周瑾瑜的呼吸停滞了一瞬。岛田深夜来访,绝不是什么好事。是那份“宣言”暴露了?还是清水发现了保险柜的异常?
他迅速扫视房间,确认没有任何可能引起怀疑的物品。书桌上只有几份警察厅的普通文件,卧室里婉茹已经睡熟。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脸上迅速切换回那个精明干练、略带几分官僚气的周科长该有的表情。
敲门声响起,不轻不重,带着一种程式化的礼貌,却透着急促。
周瑾瑜整理了一下睡衣,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疑惑和被打扰的不悦,走过去打开了门。
“岛田先生?”他微微挑眉,语气带着惊讶,“这么晚了,您这是……?”
岛田站在门口,镜片后的眼睛没什么温度,脸上却挂着公式化的微笑:“周科长,深夜打扰,十分抱歉。清水长官有请,有紧急公务需要商议。”
“现在?”周瑾瑜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已经快午夜十二点了,“清水长官真是勤勉。不知是什么紧急公务,需要劳动岛田先生亲自跑一趟?”他试图套话,同时用身体不着痕迹地挡住了门口,做出一种不愿被打扰的姿态。
岛田的笑容不变,语气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长官的心思,我们做下属的不好揣测。只是命令紧急,还请周科长立刻随我前往。车子就在楼下。”他微微侧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他身后的两名士兵虽然面无表情,但姿态已经隐隐形成了包围之势。
周瑾瑜心中警铃大作。这架势,不像是普通的商议公务,更像是……押解。
他不能反抗,至少现在不能。反抗只会坐实嫌疑,立刻引来灭顶之灾。
“既然是清水长官的命令,那我这就换衣服。”周瑾瑜脸上露出无奈又配合的表情,转身作势要回卧室。
“周科长,”岛田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客气,却带着一丝冰冷的提醒,“长官希望您立刻动身,衣服……车上备有军大衣。”
连换衣服的时间都不给?周瑾瑜的心彻底沉了下去。他看了一眼卧室紧闭的房门,顾婉茹还在里面安睡,希望她没有听到外面的动静。他不能让她担心,更不能让她卷入这突如其来的危险中。
“好吧。”周瑾瑜点了点头,脸上看不出什么异样,随手拿起搭在沙发上的自己的外套,“那就走吧,别让清水长官等急了。”
他穿上外套,神态自若地走出房门,甚至没有回头再看一眼卧室。他必须表现得毫无牵挂,毫无异常。
岛田和两名士兵一前两后,“陪同”着他走下楼梯。木质楼梯在寂静的夜里发出清晰的回响。
坐进冰冷的轿车后座,岛田坐在他旁边,两名士兵坐在前面。车子缓缓启动,驶入沉沉的夜色。
车厢内一片死寂,只有引擎的轰鸣和轮胎压过积雪的声音。周瑾瑜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仿佛在闭目养神,大脑却在飞速运转。
清水为什么突然找他?还采用这种近乎强硬的方式?
是因为“影子协议”的追查触碰到了核心?是因为他之前针对军需官的设计露出了破绽?还是……清水真的发现了保险柜被人动过?
他仔细回忆着那天在档案室里的每一个细节。他戴了手套,用特制的工具,开锁后尽量不改变物品的位置,离开前还用微型吸尘器处理了可能留下的微量纤维和灰尘……他自信已经做到了极致。但清水一郎这个人,太过可怕,他的直觉和观察力不能以常理度之。
亦或者,问题出在内部?他发出的“宣言”被截获了?或者那个内鬼已经采取了行动,向清水提供了关于他的“确凿”证据?
无数的可能性像冰冷的毒蛇,缠绕上他的心脏。
他不能慌,绝对不能。无论面对什么,他都必须稳住。他现在是孤狼,每一步都必须走得无比谨慎。
车子没有开往警察厅,也没有开往关东军司令部,而是驶向了一个周瑾瑜有些意外的方向——马达尔宾馆。这里是日本高级军官和特务机关高层时常聚会和进行秘密会谈的地方。
岛田带着他,没有走宾馆正门,而是从侧面的一个不起眼的小门进入,乘坐一部需要专用钥匙才能启动的电梯,直达顶楼。
电梯门打开,是一条铺着厚地毯的安静走廊。岛田领着他走到走廊尽头的一扇双开门前,敲了敲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