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章 难以名状(2 / 2)

门一打开,只见楚子航静静地站在外面,脸色仍带着伤后的苍白。

“师兄?”路明非连忙上前一步搀住他,“你伤还没好利索,怎么自己过来了?”

“没那么虚弱,”楚子航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只是气息稍显不足,“只是睡不着,随便走走。刚好路过,看看你怎么样了。”

“我?我好得很啊!”路明非立刻扯出一个笑容,甚至还夸张地拍了拍自己的脸颊,“你看,面色红润,充满光泽!”

楚子航静静地看着他表演,没有接话。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了片刻,他才轻声开口,像是斟酌了许久:“诺诺要和恺撒订婚了,你知道了吧。”

“嗯,知道了。”路明非点了点头,笑容依旧挂在脸上,语气轻松,“挺好的,我挺为他们开心的。”

楚子航深邃的目光落在路明非脸上,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可是……你不是很喜欢她吗?”

路明非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了一下,随即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摆手否认:“有吗?师兄你听谁说的?我跟师姐……其实也没什么太大关系吧。这一年里,连面都没见过几次。”他继续说着,语气刻意显得轻松随意,仿佛在谈论一件与己无关的趣闻“而且啊师兄,暗恋这种事其实在八卦范围内都是最无聊的戏码!谁没暗恋过?暗恋这种事长大了就会忘记的,没什么可讨论的。”

他说得是那么的云淡风轻,仿佛那场盛大而无果的暗恋,真的只是青春里一个无足轻重的注脚。

楚子航沉默了。他转过头,望向窗外。夜色中,一株枞树的影子浓黑如墨,静默地伫立。他需要组织语言,每当要阐述重要的事情时,他都会像中学时代作为学生代表上台演讲前那样,在心里将词句反复打磨、预演。他就是这样一个刻板的人,一旦内心的发言稿准备就绪,便会一字不差地复述出来,如同离弦之箭,再无回转余地。

“我猜,”他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每个人的一生里,都会遇见某个人,然后喜欢上她。” 他的目光依旧停留在窗外那片浓重的夜色里,仿佛在与黑暗中的某个影子对话。

“有些人在合适的时间相遇,就像是在春天遇到花开,于是一切都会很好。他们会相恋、订婚、结婚、一起生活。” 他的语调平稳,像是在陈述一个自然定律。

“而有些人在错误的时间相遇,” 他的声音微微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就像是在冬天,隔着冰看见浮上来换气的鱼。鱼换完气,沉到水下去,再也看不见了,什么结果都没有。”

他顿了顿,仿佛在审视这个比喻本身,然后抛出了一连串沉静却锋利的问题:

“但我们能说,在春天遇到花是对的,而在冬天遇到鱼就是错的么?在错误的时间遇到,就能克制自己不喜欢那个人么?是不是仍然会用尽了力气想去接近,想尽办法掩饰自己,甚至……伪装成另外一条鱼?”

说到这里,楚子航微微哆嗦了一下。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这些话,似乎并不全然是在说路明非。

路明非看着楚子航眼中那片沉郁的夜色,忽然像是被什么点亮了。他伸手用力拍了拍楚子航的肩膀,力道大得让后者微微晃了一下,语气也陡然变得昂扬起来,带着近乎与鲁莽的热忱。

“师兄!你放心,”他咧开一个带着点傻气却又无比坚定的笑容,“我一定,一定会帮你把叔叔救回来的!”

楚子航抬眼凝视着路明非,那双总是古井无波的眸子里,罕见地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微光:“他……还能……”

“你不是说过吗?你绝对相信我。”路明非打断他,目光灼灼,“那你就再信我一次!哪怕对面是高高在上的神明,我也要帮你把父亲,从天国硬生生拉回人间!”

“不……路明非,”楚子航的呼吸急促了些,他下意识地抓住路明非的手臂,力道不小,“你没必要为了我……去面对你根本赢不了的敌人!”他的声音里带着罕见的急切,甚至是几分恳求。

“师兄,你忘啦?”路明非却浑不在意地笑了,那笑容里带着几分少年人特有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张扬,他巧妙地挣脱开楚子航的手,用夸张的语气说道:“我可是整个卡塞尔学院屠龙的希望啊!什么赢不了?我听不懂!”

路明非以为他成功了,成功地将那个关于喜欢与遗憾的话题从自己身上轻巧地绕开了吗?

楚子航的目光注视着他眼睛里倒映出来的自己,让路明非看到了自己掩饰的到底有多么拙劣。“路明非,我知道你在岔开话题。”他轻声说,语气里没有责备,只有一种近乎固执的认真,“但我还是想说完。”

他没有给路明非再次插科打诨的机会,继续说了下去,声音在安静的病房里显得格外清晰:“什么样的喜欢是对的?什么样的喜欢是错的?那些没有开出花的希望的种子,就该被永远埋葬在土里吗?甚至……连一个让它们发芽的春天都不配拥有?之前你们在门口停墙角的时候,应该听到夏弥提起她那个同学了吧。”

路明非还想辩解:“师兄你说什么呢,什么听墙角,没有的事……”他连连摆手。

楚子航没有理会,他的视线仿佛穿透了墙壁,回到了某个遥远的场景他顿了顿,目光重新聚焦在路明非脸上,带着一种深刻的探寻,“那个喜欢她的男生,需要鼓起多大的勇气,才敢在深夜里偷偷潜入教室,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在黑板上写下‘要娶她’呢?”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悲悯的质感:“谁都知道,这样做不会被接受。但整个高中三年,他还是只在班上的角落里,默默地看着她。就像鼹鼠,”他用一个很...奇特的比喻,“鼹鼠是见不得光的动物,在太阳下晒几个小时就会死。它不能从黑暗里走出来,只能偷偷地看着。这样……错了么?”

一片微凉的寂静降临。四目相交,目光凝然,仿佛有某种沉重的东西在空气中无声传递。墙上那架老式挂钟的秒针发出“嚓嚓”的轻响,记录着时间悄然流逝的痕迹。

就在这时,楚子航忽然后悔起来,一股热意涌上耳根,他恨不得立刻给自己一个嘴巴。这气氛太诡异了!都是中学时总上台演讲落下的坏毛病,一不小心就沉浸进去,误以为自己还站在聚光灯下,对着无形的观众抒情。而且他反应总是慢半拍,讲到后半段看见路明非呆呆地没插嘴,他心里就已经警铃大作,意识到自己可能讲歪了,可嘴巴就像脱离了控制,硬是停不下来……这下可怎么收场?

“噼里啪啦——”

一阵突兀却热烈的掌声响起,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说得真好!师兄!”路明非用力地鼓起掌来,脸上绽放出夸张的、仿佛刚听完一场精彩报告会的赞叹表情,“你要是早五年出道,现在那些写小言的作家估计都没饭吃了!”

他用他最擅长的方式,用喧闹的掌声和刻意的调侃,将那片刻的、几乎要触及灵魂的真实,再次巧妙地掩盖了过去。

他有些不自在地移开视线,准备结束这次谈话。

他站起身,走向门口,手搭在门把上时,停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只是用他一贯平稳却清晰的声线,轻轻留下最后一句话:

“你如果喜欢什么人,就要赶紧对她说哦。”

话音落下,他拉开房门,在即将离开的瞬间,又像是自言自语般补充道,声音轻得几乎要散在空气里:

“有些事,总要说出来的才算数嘛。不说出来的话……反而更加不甘心,不是吗?”门被轻轻带上,走廊里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路明非脸上那点强撑出来的笑意,随着脚步声的远去,一点点垮塌下来。

他有些颓然地滑坐在地上,后背靠着冰冷的病床边缘。此刻要是有根烟就好了,哪怕是呛死人的廉价雪茄也行,至少能让手里有点事做,让飘忽的视线有个落脚点,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只能傻愣愣地对着空气发呆。

“我装得……有这么差劲吗?”他抬起手,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颊,仿佛想通过这点疼痛来确认什么,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的自嘲,“原来这么容易就会被看穿啊……”

他仰起头,后脑勺抵着床沿,目光没有焦点地望向天花板。那里只有一片单调的白色,像他此刻空茫的心境。一丝苦笑无声地爬上他的嘴角。

原来那些故作轻松的否认,那些插科打诨的转移话题,在愿意真正看着你的人眼里,不过是欲盖弥彰的拙劣表演。

他一直以为自己藏得很好,却没想到,心事早已像水渍一样,悄无声息地洇开,被人看了个透彻。

窗外,夜色依旧沉静,将他独自留在这一片狼藉的清醒里。

...

卡塞尔学院图书馆地下五十米,核心服务器区。密集的线缆如血管般在黑暗中搏动,幽蓝的指示灯在机柜深处明明灭灭。男人懒散地仰靠在电脑椅上,双手枕在脑后。

“你能否决恺撒的申请么?”他的声音在服务器低沉的嗡鸣中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些难得的认真,“随便编个理由搪塞过去,反正你一向很擅长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