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翻开那本深红色的存折,手指划过那些密密麻麻的记录。公公的“应急钱”——一个被他小心守护、从未真正动过的数字——五万八千块。这是他从那笔丰厚的退休金里,经年累月,硬生生抠出来、攒下的最后一道防线。此刻,这道防线,要用来抵挡死神的第一波冲击。
“我去缴费。” 我的声音异常平静,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的麻木和决绝。
缴费窗口前,我递上存折、身份证和那几张重逾千斤的缴费单。工作人员面无表情地操作着。当看到存折上那五万八千块的余额瞬间被划走一大半,只剩下一个可怜巴巴的零头时,一股尖锐的刺痛猛地攫住了心脏。公公省吃俭用、小心翼翼守护了一辈子的东西,在冰冷的机器面前,在生命的重压下,脆弱得不堪一击。
手术室外的走廊,冰冷而漫长。惨白的灯光照着冰冷的塑料座椅,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绝望的味道。张海像一尊失去灵魂的雕塑,颓然地坐在椅子上,双手深深插进头发里,肩膀塌陷。我靠墙站着,手里还捏着那本变得轻飘飘的存折,后背贴着冰冷的墙壁,汲取着一点微不足道的支撑。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在油锅里煎熬。
不知过了多久,手术室的门终于开了。穿着绿色手术服的医生一脸疲惫地走出来。
“医生!我爸怎么样?!” 张海猛地弹起来,冲过去,声音嘶哑。
医生摘下口罩,表情凝重:“手术做完了,命暂时是保住了。出血量很大,位置也不好,压迫到了重要的神经功能区。” 他顿了顿,看着张海瞬间煞白的脸,语气沉重,“人目前还在深度昏迷,没有脱离危险期,需要进IcU观察。而且……就算能醒过来,后遗症……会很重。大面积脑出血造成的偏瘫、失语……甚至长期卧床的可能性,非常大。你们……要有长期照护的心理准备。”
“轰”的一声!
医生的话,像最后一记重锤,狠狠砸碎了张海眼中最后一点微弱的希望之光。他高大的身躯剧烈地晃了一下,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才勉强没有倒下。偏瘫?失语?长期卧床?这些冰冷的字眼,每一个都意味着一个活生生的人被彻底摧毁,意味着一个家庭从此坠入无底深渊。他死死咬着嘴唇,一丝鲜红的血迹渗了出来,混合着无声滚落的泪水,砸在冰冷的地板上。
我站在那里,医生的话如同冰水浇头,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IcU……长期照护……那本轻飘飘的存折上剩下的零头,连一天IcU的费用都支撑不了!公公那点退休金,扣除每个月上交的伙食费和零花,剩下的……杯水车薪!而张海那四千块的工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灭顶而来。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走廊里死寂的绝望。一个高大的身影带着一身风尘仆仆的寒气冲到了我们面前。
是张洋。
他头发凌乱,眼窝深陷,布满血丝,胡子拉碴,身上的工装沾满了灰土和干涸的泥点,整个人憔悴得像几天几夜没合眼,散发着浓重的汗味和绝望的气息。他看到手术室紧闭的大门,看到张海失魂落魄的样子,看到我手中那本刺眼的存折,瞬间什么都明白了。
“哥……嫂子……” 张洋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巨大的恐惧和无法言喻的愧疚。他的目光最终落在张海身上,嘴唇哆嗦着,巨大的痛苦和自责几乎要将他撕裂,“爸……爸他……是不是因为我……因为那个电话……” 后面的话,他哽咽着再也说不下去,高大的身躯微微佝偻着,像一个等待审判的罪人。他布满红血丝的眼睛里,巨大的痛苦和深不见底的愧疚如同实质般翻涌。
张海慢慢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风尘仆仆、满身狼狈的弟弟。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愤怒,有心痛,有难以言喻的疲惫,还有一丝被命运彻底捉弄后的茫然。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想质问,想发泄,但最终,所有的情绪都堵在喉咙里,只化作一声沉重得令人窒息的叹息。那叹息里,是千钧的重压,是对父亲命运的无力,也是对这个家未来深渊的恐惧。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极其缓慢地、沉重地摇了摇头。那摇头的动作,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
张洋看着哥哥的反应,看着那扇紧闭的、象征着生死未卜的手术室大门,又看看我手中那本薄薄的、几乎被抽空的存折,他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褪尽了。他高大的身躯晃了晃,再也支撑不住,“扑通”一声,双膝重重地砸在冰冷坚硬的地板上!那沉闷的撞击声,在死寂的走廊里,显得格外刺耳和绝望。
他把脸深深埋进粗糙的手掌里,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声,断断续续地从指缝里漏出来,充满了无尽的悔恨和撕心裂肺的痛苦。
“……爸……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啊……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