堵胤锡默默听着,脸色铁青。
尽管早有预感,但岳州如此迅速、以这种近乎背叛的方式陷落,还是让他心头剧震。
马进忠生死未卜,数千湖广抗清力量瞬间瓦解,更严重的是,这意味着清军中路主力已无后顾之忧,可以全力南下。
就在这时,亲兵带着满身尘土、几乎跑断了气的信使冲了进来。
“抚院!长沙……长沙何督师急信!”
信使扑倒在地,双手呈上一封已被汗水浸得发皱的火漆密信。
堵胤锡迅速拆开,借着跳动的火光阅读。
何腾蛟的字迹潦草而凌乱,充满了惊慌失措:
“……岳州已陷,马蛟麟叛,张、黄二将援师一万五千于汨罗江遇伏,全军尽没!虏势滔天,已迫长沙!危在旦夕!
恳请抚院念国家社稷,摒弃前嫌,火速移师,驰援长沙!内外夹击,或有一线生机!十万火急!!”
“啪!”
堵胤锡猛地将信纸拍在简易的木案上,胸膛剧烈起伏,额角青筋跳动。
愤怒如同岩浆在他胸中翻涌。
“何腾蛟!何腾蛟!”
他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名字。
“陛下明诏令你‘固守待援,切勿分兵’,你阳奉阴违!刚愎自用!分兵冒进,葬送一万五千将士!
如今局势崩坏至此,你还有脸来求救?!早听朝廷调度,何至于此!”
营帐内的忠贞营将领,如李过、高一功、刘体纯等人,闻言也是怒形于色。
他们与何腾蛟素有积怨,粮饷克扣、猜忌排挤,如今又因为何的愚蠢导致战局急转直下,岂能不恨?
“堵抚院,咱们还去救他?让他自己守着长沙等死算了!”
刘体纯脾气火爆,当即嚷道。
高一功也冷着脸:
“咱们自己粮草都接济不上,弟兄们饿着肚子赶路,去救他何腾蛟?
我看,不如按原计划,在长沙西面山地立足,观望形势。
长沙能守则守,不能守,咱们保存实力,退保辰、沅,联络粤西,再做打算!”
李过咳嗽几声,声音虚弱但清晰:
“何腾蛟该死……但长沙,不能丢。长沙一丢,湖南精华尽丧,朝廷在湖广再无立足之地,桂林也将直接暴露。唇亡齿寒啊……”
帐内陷入沉默。怒火与现实的考量激烈交锋。
堵胤锡闭上眼,深深吸了几口带着寒意和草木灰烬气息的空气。
何腾蛟的愚蠢与可恨,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但李过的话,戳中了要害。
大局,永远是第一位。
个人恩怨、阵营隔阂,在社稷存亡面前,必须让步。
他再次睁开眼时,眼中的怒火已被一种深沉的疲惫和坚毅取代。
他扫视帐中诸将,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字字千钧:
“何腾蛟,误国庸臣,其罪当诛!然——长沙非何腾蛟一人之长沙,乃朝廷之长沙,湖广千万百姓希望所系!
岳州已失,若长沙再陷,虏骑便可长驱直入,湘南、桂北再无宁日!
陛下呕心沥血,方有今日局面,岂可因一人之过而尽弃?”
他拿起何腾蛟那封求救信,语气沉重:
“此信虽是哀求,亦是事实。长沙危矣。我忠贞营虽与何腾蛟有隙,但更是大明之军,陛下之臣!
此刻见死不救,与坐视山河沦陷何异?
日后九泉之下,有何面目见先帝,见天下忠义之士?”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锐利:
“救长沙,非为救何腾蛟,乃为保湖广一线生机,为陛下争一分喘息之机!传我将令——”
“全军拔营,丢弃不必要的辎重,轻装疾进!目标——长沙西面,岳麓山、溁湾镇一带!
务必抢在清军合围之前抵达,占据有利地形,与长沙城形成犄角!”
“同时,多派哨骑,寻找并接应徐啸岳的腾骧左卫,告知他们我军动向,约定联络信号!
再派快马南下,告知永州焦琏军门,长沙大战在即,请他务必稳固后方,警惕西线之敌!”
命令既下,众将尽管心中仍有不忿,但堵胤锡的威望和以大局为重的决断,让他们无从反驳。
忠贞营这支疲惫却坚韧的军队,再次动了起来,如同一条受伤但仍不肯低头的巨蟒。
调转方向,带着满腔的愤懑与沉重的责任,向着火光冲天、杀机四伏的长沙城,加速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