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来自山东的年轻士子,捧着那份抄录的孔府文告,双手颤抖,面色惨白,喃喃道:
“连……连衍圣公都这么说……难道,难道我们真的错了?大明气数真的已尽?
我们坚持的,只是逆天而行的执念吗?这……这圣贤书,读来何用……”
他信仰的基石仿佛在瞬间崩塌,整个人都萎靡下去。
“糊涂!”一声断喝如同惊雷,来自一位面容坚毅的湖广士子,李明睿。
他一把夺过那文告,看也不看,竟直接撕得粉碎!
“荒谬!无耻之尤!”
“孔胤植?他也配提‘圣人教化’?圣人教的是‘杀身成仁,舍生取义’!
教的是‘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
可这孔胤植,李闯来了他跪李闯,建奴来了他跪建奴,如此首鼠两端,苟且偷生之辈,与圣人教诲哪一点相符?
他代表的不是圣人,是曲阜那几间跪惯了膝盖的宅院!”
他的话如同利剑,撕开了那层虚伪的包装,引得满堂喝彩。
“李兄鞭辟入里!”
一个江浙口音的士子接口,语气中带着文人特有的刻薄。
“还有那钱牧斋,水太凉,头皮痒,江南稚童皆知!此等贪生怕死、毫无廉耻之人,如今却来教我们何谓‘天命’、‘时务’?
岂非滑天下之大稽?他的话,便如秦淮河畔的脂粉气,闻之令人作呕,岂能污我辈之耳?”
“兄台大谬!”
突然一道驳斥声,如同惊雷一般响起。
众人纷纷循着声音看去,只见一位衣着光鲜的江南士子站起身来。
见众人目光汇聚而来,此人拱了拱手道:“方才闻兄台以‘脂粉气’鄙薄秦淮,斥其‘恶心’,在下实难苟同!诸君可知,这秦淮河水,养的不仅是风月,更是风骨!”
他目光炯炯,扫视全场,声音愈发清亮:
“诸位都知钱谦益,官至礼部侍郎,东林领袖,文章魁首,端的是‘清气’凛然。
然则,甲申国变,社稷倾覆,是谁劝夫殉节,欲投水以全忠义?
是那位出自秦淮的柳如是!
又是谁,畏缩不前,以‘水太冷’为由,腆颜事敌,甘为贰臣?正是此等须眉浊物,钱谦益!”
说到此处,他言语中已带悲愤,猛地一挥袖袍:
“试问诸君!那等贪生畏死、毫无廉耻的所谓‘清流’,比之柳夫人裙裾间那一缕不屈的魂、比之秦淮波光中那一点报国的志,孰高孰下?孰清孰浊?”
他最终看向最初发言之人,一字一句,斩钉截铁:
“故而,非是秦淮脂粉气恶心,而是某些自命清高之辈,满口仁义道德,却行径龌龊,他们,才真真配不上这秦淮河畔的烈烈风骨!钱牧斋,他也配与秦淮河的女子相比?呸!”
原本被驳斥的那位士子已经摩拳擦掌,准备以“力”服人,不曾想原来是友军。
随即这位士子默默的放下已经挽起的袖子。
“好!”
“好!”…
堂内士子无不拍手叫好。
“诸位,静一静!”
一位年岁稍长、面容清癯的江西老举人站了起来,他捋着胡须,目光沉静却有力。
“孔府失节,钱某无行,此乃其个人之耻,亦是其家族、其乡党之羞。然,这与圣人何干?与儒学何干?又与吾等何干?”
他顿了顿,声音提高:
“吾等今日汇聚桂林,所为何来?乃为天下!为华夏!建奴强行剃发,毁我衣冠;圈地占房,掠我田产;动辄屠城,戕我百姓!
此乃‘亡天下’之祸!顾亭林先生有言:‘保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
老举人引用江南抗清士人圈的核心领袖之一,顾炎武的名言,瞬间点燃了所有人的情绪。
“说得对!保天下!吾辈之责也!”
“孔府降了,钱某降了,那是他们自甘堕落!我辈读圣贤书,所学何事?正为此存亡继绝之时!”
“他们代表不了圣人,更代表不了我等寒窗苦读、心存正气之士!”
批判的矛头不仅指向北方的投降者,也开始指向内部那极少数的动摇者。
一种强大的舆论压力在士子群体中形成,任何为孔、钱言论辩护或表现出犹豫的苗头,都会立刻遭到周围人严厉的目光和义正辞严的驳斥。
很快,一篇篇驳斥孔胤植、钱谦益的檄文、诗词在士子间传抄、唱和。
有人从经学角度论证“夷夏之防”大于天;
有人以史为鉴,痛斥历代降臣的丑态与下场;
更有激愤者,直接撰文将孔胤植斥为“曲阜之逆竖”。
将钱谦益骂作“文坛之妖孽”。
这股汹涌的批判浪潮,甚至形成了文字,被一些胆大的书商刊印成小册子,在桂林城内悄然流传,其言辞之激烈,立场之鲜明,远比朝廷官方的文书更能反映此刻桂林士林的心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