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天的拖延,如同在刀尖上跳舞。何河工的脸色一日比一日灰败,监视他的四名朱温亲卫,耐心也早已消耗殆尽,言辞间充满了威胁与不耐烦。他们得到的命令是“速决”,而眼前这个老河工却总是对着黄河指指点点,嘴里嘟囔着各种艰涩的水文术语,迟迟不肯给出最终地点。
“老东西,你到底要看多久?梁王的耐心是有限的!再不定下来,小心你的狗头!”亲卫头目恶狠狠地推了何河工一把,腰间的佩刀半出鞘,寒光凛冽。
何河工一个趔趄,望着脚下奔腾咆哮、因上游关中秋雨而愈发浑浊汹涌的黄河水,知道自己再也无法拖延了。他闭上眼,仿佛能听到那三位惨死同伴在耳边的哀嚎,能看见老妻在家中绝望的眼神,能感受到陈都头托付他女儿时那沉重的信任。他浑身颤抖,如同风中残烛,最终,颤抖的手指指向了酸枣县境内一段看似与其他堤岸无异的河段。
“就…就是这里…”他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从此处掘开…利用此处河道微曲和下游地势…水头就会向东南冲刷,淹没滑州大部,然后…然后会借助古汴水河道,部分水量会涌入汴州境内…主流将汇入…汇入泗水,南下威胁宿州、淮河…”他边说,泪水不受控制地滚落,混合着脸上的尘土与汗水,“若…若水量极大,还可能漫过通济渠…波及更广…”
他尽可能地将可能波及朱温自己地盘的情况含糊地带出,但此刻的朱温,早已被焦虑和急迫冲昏了头脑。在何河工指出位置后不久,朱温安插在军中的监军便已传书汴州。朱温接到报告,虽对可能波及汴州感到一丝不妥,但他同时也收到了风声,似乎钱镠那边已有异动,像是在准备应对什么。他不打算再等!
“两州之地,换钱镠无法北上,值了!”朱温在王府中狠厉地一拍桌案,“立刻动工!五百人不够就再加五百!三日之内,本王要看到黄河改道!”
于是,在滑州酸枣那段被指定的河堤上,一场人为的灾难拉开了序幕。一千名被强征来的民夫和兵卒,在监工的皮鞭与呵斥下,开始了疯狂的挖掘。时值六月,上游暴雨导致黄河水量丰沛,水流冲击力极大,本就因多年失修而土质松软的河堤,在人力与自然力的双重作用下,迅速被挖开一个巨大的豁口。
起初,只是浑浊的水流渗涌,但随着缺口扩大,压力骤增。终于,在一声如同天崩地裂的“轰隆”巨响中,整段河堤彻底崩溃!积蓄了无穷力量的黄河之水,如同挣脱了囚笼的黄色巨龙,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从决口处奔腾倾泻而出,巨大的水流瞬间将靠近决口的几十名民夫和兵卒卷走,连一声惨叫都来不及发出。
浑浊的、裹挟着大量泥沙的洪流,以排山倒海之势,向着东南方向猛扑过去。它不再是滋养生命的河流,而是化身为毁灭一切的洪荒巨兽。
首当其冲的便是滑州。洪水如同巨大的黄色幕布,迅速漫过田野、村庄、城镇。低矮的房屋在洪流的冲击下如同积木般坍塌,树木被连根拔起,人畜的哭喊声、求救声瞬间被洪流的咆哮淹没。昔日繁华的市镇、肥沃的农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在浑黄的汪洋之下。滑州,几乎在一天之内,便成了水乡泽国,生灵涂炭。
紧接着,正如何河工所“预言”的那样,部分洪流借助地势和古河道,汹涌着灌入了朱温的核心统治区——汴州。汴州水系发达,有白沟、汴河、涡水、涣水等多条河流。此刻,这些河流瞬间变成了引导灾难的通道。黄河主洪涌入,导致各条河流水位暴涨,河岸纷纷溃决,洪水四处漫溢,相互连通,将汴州周边广袤的平原变成了无边无际的湖泊。
朱温站在汴州那高大却此刻显得格外孤立的城头上,望着城外一片汪洋,以及水中漂浮的牲畜尸体、家具、甚至隐约可见的人影,脸色铁青,拳头紧握。他原以为牺牲的只是边缘的滑州,却没料到洪水如此凶猛,竟反噬其核心领地。
“废物!都是废物!”朱温暴怒地咒骂着,不知是在骂何河工,还是在骂这不听指挥的洪水,“说好的主要淹没钱镠,为何本王之汴宋亦遭此大殃?!若徐宿未淹,本王定将那何姓河工碎尸万段!”
然而,他等不到报复的那一刻了。就在决堤成功,洪水以毁天灭地之势冲出的那一刻,站在堤岸残骸上,望着自己一手造成的无边浩劫,何河工的精神彻底崩溃了。那滔天的浊浪,仿佛冲刷的是他的灵魂。他发出一声凄厉至极、不似人声的哀嚎,趁旁边也被这天地之威吓得目瞪口呆的亲卫不备,纵身一跃,投入了那滚滚洪流之中,瞬间便被吞没,尸骨无存。
消息传回汴州何家那破败的小院,一直在家中提心吊胆、默默垂泪的何河工老妻,闻听丈夫跳河自尽、洪水已不可遏制地泛滥的消息后,最后一丝支撑她的力量也消失了。她默默地梳洗整齐,换上了那身成亲时穿的、虽旧却干净的衣衫,在房梁上挂好了绳索,悬梁自尽,追随丈夫而去。一个原本平凡的家庭,就这样被权力的疯狂彻底碾碎。
面对汴州城也开始进水的情况,朱温不得不压下怒火,先求自保。他咬牙切齿地下令:“全力排涝!疏浚城内沟渠,加固城墙,防止倒灌!还有,组织人手,救助…救助汴州境内的灾民!”这后一道命令下得极为勉强,救灾并非他本意,但若任由核心统治区的百姓大量死亡、流离失所,他的统治根基也将动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