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成了困在蛛网中央的蝴蝶,看似地位尊崇,却被无数无形的丝线缠绕、捆绑,动弹不得。每一个向他躬身行礼的人,似乎都在窃笑;每一封言辞恳切的公文背后,都可能藏着冰冷的刀锋。
夜深人静时,他独对孤灯,看着那份朝廷任命他为宣歙观察使的诏书,上面的朱砂大印鲜艳刺眼。这薄薄的一纸文书,曾经代表着无上的权力和荣耀,如今却像是一个巨大的讽刺。
他试图重振的纲纪,如同试图用手去捧起流沙,越是用力,流失得越快。他试图发出的声音,如同投入狂风中的一片羽毛,瞬间便被吹得无影无踪。
宣州观察使府的书房内,烛火摇曳,将裴枢清癯的身影投在墙上,显得格外孤寂。窗外是死寂的夜,连更夫的打更声都显得有气无力,仿佛也感染了这座城市的颓唐。案头,几份墨迹未干的文书被弃置一旁,那是他试图发往歙州、敦促某地豪强上缴秋粮的命令草稿——他自己都知道,这不过是废纸一张。
然而,与这满室萧索格格不入的,是他脑海中反复回响的、来自东方的消息。那些消息起初如同遥远的潮汐,模糊不清,渐渐却变得越来越真切,撞击着他近乎绝望的心绪。
钱镠。
这个名字,近年来已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江南的传闻中。先是说他以百骑惊退黄巢数十万大军,保住了杭州(虽然第二年在董昌手中丢了),彼时裴枢只当是市井夸张之谈。继而传来更惊人的消息:黄巢麾下大将尚让,率二十万大军围攻苏州,竟被钱镠杀得大败亏输,几乎全军覆没,连尚让本人都差点被阵斩!
这已不是传闻,是确凿的战报。裴初闻时,只觉得难以置信。黄巢军的凶悍,他是亲身领教过的——不,他连领教的机会都没有,他的前任崔璆就直接被俘了。钱镠,一个几年前还名不见经传的杭州都将,如何能有这般能耐?
更让他心神不宁的是后续的消息:钱镠不仅守住了苏州,更顺势拿下了湖州,将苏湖二州连成一片。探子回报,说钱镠在两地招募流亡,大兴屯田,修缮城防,操练兵马,将那一片战乱之地,整治得井井有条,竟显出几分乱世中罕见的勃勃生机。
耳闻为虚,眼见为实?裴枢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他借口“巡视防务”,带着极少数的亲随,换上便服,乘一叶小舟,悄然沿着水道东下,进入了钱镠控制的湖州地界。
一路所见,令他触目惊心,却又怦然心动。
不再是宣歙境内那般的荒芜与破败。田亩被大片地开垦出来,冬麦已露出青青嫩芽,水渠纵横,井然有序。官道上,时有成队的乡兵护送着粮车辎重往来,步伐整齐,神色警惕却无饥馑之色。沿途市镇,虽谈不上繁华,却人气渐旺,商铺开着,工匠忙着,甚至能听到蒙童读书的琅琅声。
他不敢深入苏州,但那通往苏州的运河上,舟楫往来明显频繁,其中更不乏运送木材、石料、乃至明显是军械物资的船只。这一切,都指向一个事实:钱镠非但在军事上强悍,更拥有强大的组织能力和恢复生产的卓绝手腕。
站在船头,裴枢望着这与宣歙判若云泥的景象,心中翻江倒海。他看到了秩序,看到了力量,看到了……希望。一种他苦苦追求却无力实现的希望。
一种前所未有的、离经叛道的想法,如同破土的毒笋,在他这个世代忠唐的士大夫心中疯狂滋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