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种地(2 / 2)

“哼!”一声压抑着怒气的冷哼从田里传来。钱宽停下了牛,转过身,那张饱经风霜的脸黑得像锅底。他赤脚站在泥水里,裤腿湿了大半,沾满泥浆的短褐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同样结实却更显沧桑的轮廓。他瞪着田埂上毫无形象瘫坐着的长子,眼神里充满了失望和鄙夷。

“一天天吃饭吃得比谁都多!那碗粥,你娘恨不得把锅底都刮给你了!力气呢?力气使哪里去了?啊?”钱宽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刀子,字字扎心,“打渔都能栽水里头!种个地,才干了多少点?屁股就沉得抬不起来了?白费粮食!白长这么大个子!”他骂得毫不留情。

钱镠被骂得脸上火辣辣的。他想顶回去:掉水里是意外!老子力气有的是,就是不想干这破活!但他张了张嘴,看着父亲那双被泥水浸泡得更加浮肿、勒痕狰狞的手,看着他被日头晒得爆皮的黝黑脖颈,看着他眼中那深不见底的疲惫和恨铁不成钢的愤怒,所有的话又都噎了回去。他知道,父亲骂得难听,却是实情。在这个家,在这个时代,不干活,没吃的,就会穷,穷就是原罪。

钱宽骂了几句,似乎也懒得再多费口舌。他仿佛早就预料到这个长子会如此不堪。他转过头,不再看钱镠,直接对着田里沉默劳作的老二喊道:“二小子!过来!你拉牛!”

老二一直跟在母亲后面,用一把木耙子(一种带齿的农具)认真地平整着被犁翻起的泥块,把它们打碎、抹平,好准备播种。他听到父亲喊,立刻放下耙子,应了一声:“哎!” 动作麻利地蹚水过来。他个子比钱镠矮小,身形也单薄些,穿着更破旧的衣裳,但眼神里透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和顺从。

钱宽把牛绳塞到老二手里,自己则走到后面,重新扶起了那架沉重的江东犁。他扶犁的动作沉稳有力,显然早已习以为常。

“驾!”钱宽低喝。老二立刻用力拉紧牛绳,引导着水牛前进。少年纤细的手臂绷紧了,身体微微前倾,每一步都在泥水里踏得坚实。钱宽在后面稳稳扶着犁,犁铧破开泥土的线条明显比钱镠刚才扶时要流畅、笔直得多。父子二人配合默契,虽然沉默,却有一种无声的力量在田垄间延伸。

母亲水丘氏直起腰,用手背擦了擦额头的汗。她头上包着的粗布头巾也沾了泥点。她看了一眼瘫坐在田埂上、一脸颓丧的大儿子,又看了看田里辛苦劳作的小儿子和丈夫,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心疼。她放下耙子,慢慢走到田埂边钱镠的身边。

“婆留啊,”她轻声唤着钱镠的小名,声音温软,带着抚慰,“别听你爹说那些难听的。他就是个刀子嘴,豆腐心。早上那溪水多冷啊,你身子骨再结实,乍一泡也难免伤着元气。歇歇,不碍事的。啊?”她粗糙的手轻轻拍了拍钱镠的肩膀,那触感带着泥土的微凉和母亲的温热。

钱镠抬起头,看着母亲憔悴却满是关爱的脸,心里更不是滋味。他闷闷地“嗯”了一声。

水丘氏见他神色稍缓,又叮嘱了一句:“坐着缓缓就成,别跑远了。”说完,她转身又回到田里,拿起耙子,继续佝偻着腰,在那片新翻的泥地上辛勤地平整着。她的动作不快,却异常专注,仿佛手下平整的不是泥地,而是全家人的希望。

钱镠坐在田埂上,目光扫过劳作的家人:

父亲和二弟:一个扶犁如定海神针,一个牵牛似老练纤夫,在泥水中沉默前行,犁开沉重的生计。

母亲:弯着腰,像一张被拉满的弓,手中的耙子是她唯一的武器,与顽固的泥块搏斗。

再看向更远处,老三和老四两个小家伙,也没闲着。他们正吃力地搬动那些被水流冲散、用来加固田埂的石头。石头不大,但对两个垂髫小儿来说,也足够沉重。老四搬着一块比他脑袋还大的石头,小脸憋得通红,摇摇晃晃地往田埂上挪。老三稍大些,搬的石头也更大,他咬着牙,赤着的小脚丫在泥地上踩出深深的脚印。

这幅景象,像一根无形的针,刺破了钱镠心中那点因懒惰而产生的怨气,也刺破了他那“拳打猛虎、脚踹苍龙”的虚幻豪情。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沉重、更真实的东西——责任,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

他猛地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沾的泥土草屑,啐了一口嘴里的泥腥味。

“妈的!”他低声骂了一句,不知是在骂这该死的农活,还是骂自己刚才的懈怠。然后,他不再看那沉重的犁铧和沉默的牛,大步流星地朝着两个弟弟的方向走去。

“三儿,四儿!放着,哥来!”他声音洪亮,带着一股子蛮劲。走到近前,他弯腰,毫不费力地一把抱起老四正吃力挪动的那块石头,像扔个土坷垃一样,“嘿”地一声就稳稳垒回了田埂豁口处。接着,他又轻松拎起老三脚下那块更大的石头,同样稳稳归位。

“哥!”老四仰着小脸,看着突然变得无比高大的哥哥,眼睛里满是崇拜的小星星。

老三也松了口气,擦了把汗,咧嘴笑了。

钱镠看着两个弟弟崇拜的眼神,又回头望了一眼泥水中沉默劳作的父母和二弟,心中那股属于刘钱的慵懒彻底被压下。他撸起沾满泥浆的袖子,露出结实的小臂,豪气干云地(虽然干的只是搬石头)一挥手:

“这点石头算个啥!看哥的!今天把这田埂都给你们垒结实了!” 他弯腰,双臂发力,一次抱起两块更大的石头,步履沉稳地走向田埂的缺口。阳光落在他沾满泥点却挺直的脊背上,那身破旧的短褐仿佛也染上了一层不一样的光彩。这力气,不能只用来逃避,更该用来守护眼前这艰难求存、却血脉相连的一切。

田里,扶着犁的钱宽似乎察觉到了这边的动静,眼角余光瞥了一眼,鼻子里又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哼,但紧锁的眉头,似乎比刚才舒展了一丁点。而母亲水丘氏直起腰,望向大儿子那忙碌搬石头的背影,疲惫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真正欣慰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