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安部档案馆的恒温系统发出低沉而持续的嗡鸣,如同某种巨大生物沉睡时的呼吸,将午后北京特有的、裹挟着尾气与燥热的空气隔绝在厚重的铅门外。陈晓墨的指尖夹着第三支未点燃的香烟,烟身已经被无意识的指腹摩挲得有些变形。他眼下那片标志性的青灰色眼影,如同熬夜留下的淤青,在冷光灯下泛着病态的光泽,而眼影之下,瞳孔里跳动着屏幕幽蓝的光,像两簇鬼火,映照着他那张过分苍白而轮廓分明的脸。
他像一条真正的银环蛇,将自己无声地蜷进档案馆最深处、最不起眼的阅览隔间。这里是信息的坟墓,也是秘密的温床。面前摊开的二十年前空难卷宗,纸张边缘已经泛起陈旧的黄斑,散发着尸碱与消毒水混合的、令人窒息的味道。每一页都像一具风干的尸体,等待着他这个特殊的“法医”来解剖。
“蛇类从不追逐猎物。”陈晓墨对着空气轻声自语,声音压得极低,几乎淹没在空调的嗡鸣中,右手食指在冰凉的触控板上划出精准而流畅的弧线,仿佛在抚摸情人的肌肤,“它们等待,计算,在猎物最松懈、防御最薄弱的瞬间,致命一击。”他的指甲修剪得近乎秃净,露出淡粉色的甲床,指节因长期握笔和握持枪械而留下浅白的压痕——这是卧底生涯刻入骨髓的应激反应,即使离开那片不见天日的泥潭五年,他依然无法忍受任何形式的束缚,无论是紧身的衣物,还是失控的局面。指尖的触感,键盘的反馈,屏幕的光影,这些确定的、可掌控的细节,才能给他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安全感。
屏幕上弹出的乘客名单在0.3秒内被他的大脑完成初次筛选,这种速度,是天赋,更是无数个不眠之夜训练出的本能。137个名字如同游动的蝌蚪,在他自行编写的特制数据分析软件中自动归类、标记、关联:政府官员(标注级别与分管领域)、技术专家(附带研究方向与成果摘要)、机组人员(飞行时长与安全记录)、普通乘客(关联社会关系网)……数据流如同瀑布般在他眼前倾泻,而他的眼神如同鹰隼,锐利地捕捉着任何一丝异常。
当光标停留在“严华”这个名字上时,陈晓墨夹着烟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顿,仿佛被无形的丝线牵引。那一瞬间,连呼吸似乎都停滞了半拍。
严华——严克俭在官方档案中的曾用名。这个名字像一把生了锈的钥匙,轻轻插入了陈晓墨记忆深处那把尘封已久的锁。这个被标注为“能源部研究员”的身份,此刻正像干燥的蛇蜕般,一片片从真相的肌体上剥落,显露出其下隐藏的、更为狰狞的轮廓。陈晓墨的嘴角勾起一抹几不可见的弧度,带着一丝嘲讽,一丝兴奋,还有一丝深藏的警惕。
“有意思。”陈晓墨轻笑出声,喉间发出类似响尾蛇尾部震颤的细微气音,那是他内心极度专注或兴奋时才会有的无意识表现。他点开事故报告第37页,黑匣子数据记录表上,一组被红笔圈出的异常值突兀地跳入眼帘——北纬37°24,东经116°13。这个偏离既定航线17.3公里的坐标,在最终的官方报告里,被轻描淡写地归结为“突发磁暴干扰,导致导航系统短暂失灵”。多么完美,又多么敷衍的解释。
但陈晓墨从不相信“完美”。他调出附件中那份几乎被遗忘的原始数据打印件扫描件,启动专业图像分析软件,将那个关键的数字“7”放大百倍。像素块如同马赛克般堆砌、清晰、再堆砌、再清晰……终于,在数字“7”那垂直的竖线末端,一个几乎与纸张底色融为一体的、0.2毫米的墨点偏移,像黑暗中的萤火虫般暴露出来。
“找到了。”他低声呢喃,眼中闪过一丝猎人发现猎物踪迹的光芒。这不是什么印刷瑕疵,这是典型的激光修改痕迹,是有人在原始数据上动了手脚,用最精密的仪器,试图掩盖一个致命的秘密。是谁?为什么?这个坐标隐藏着什么?无数个问题如同藤蔓般瞬间缠绕住他的思维。
“老猫,你这只狡猾的狐狸。”他将虚拟便签贴在屏幕边缘,上面只有一个简洁的问号和那个可疑的坐标。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键盘边缘的防滑纹,冰凉的触感让他纷乱的思绪稍稍平复。二十年前的那个雷雨夜,波音737的残骸在太行山脉的某个山谷中燃烧了整整七个小时,火光映红了半边天,如同地狱的业火。而官方公布的黑匣子数据却显示,飞机在坠毁前三十秒就已停止发送信号。三十秒,足够发生很多事,也足够掩盖很多事。
档案室寂静得可怕,只有空调的嗡鸣和他自己轻微的呼吸声。突然,防火通道的方向传来一声轻微的金属摩擦声,像是有人不小心碰到了门闩。
陈晓墨的瞳孔瞬间收缩成针状,全身的肌肉在刹那间绷紧,如同蓄势待发的蛇,进入了最高级别的戒备状态。那慵懒松弛的表象如同被戳破的气泡般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心悸的危险气息。他左手以快到模糊的速度按下预设的键盘组合键,整个屏幕在0.7秒内完成了华丽的变身,切换成《国家地理》最新一期的电子版封面——一只色彩斑斓、正在岩石上蜕皮的缅甸蟒占据了整个界面,画面清晰得连蛇鳞的纹理都栩栩如生。
当郝剑那张标志性的、带着几分憨厚和爽朗的笑脸出现在隔间门口时,只看到他们部门那位总是特立独行的情报分析师,正对着一张爬行动物图片若有所思,仿佛在研究某种生物的行为模式。
“陈哥,忙呢?喝口水不?刚泡的菊花茶,败败火。”郝剑的声音如同他的体型一样,带着一种“熊系”特有的敦实感。他将一个印着卡通熊图案的保温杯重重放在桌上,不锈钢外壳碰撞桌面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就是这声突如其来的声响,让陈晓墨几不可察地瑟缩了一下,像是被针扎到的猫。他的右手在无人察觉的情况下,悄无声息地移到了桌下,那里,靠近右腿脚踝的地方,藏着一把能在三秒内拆解成七部分的特制匕首——这不是不信任谁,而是卧底三年,无数次在生死边缘徘徊留下的条件反射。任何突如其来的声音、光线变化,都会触发他最原始的防御机制。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肾上腺素在血管里短暂地飙升。
“谢谢。”陈晓墨的声音比空调风更冷,更没有温度,目光依旧没有离开屏幕上的蟒蛇,仿佛那冷血动物身上有什么绝世机密。他需要几秒钟,来平复那瞬间被惊扰的神经,将那条蓄势待发的“蛇”重新安抚回心底的阴影里。“严克俭的早期档案,调出来了吗?”他直接切入正题,语气不容置疑。
“早弄好了!高局特批的权限,刚传到你加密邮箱,邮件标题是‘老地方见’。”郝剑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注意到陈晓墨始终保持着一个微妙的距离,那种无形的屏障让他有些不自在,但他也习惯了这位前卧底同事的“怪癖”。“对了,陈子序让我问你进度,那只‘狮子’快把指挥中心的地板踱出坑了,嘴里念叨着你的名字不下二十遍了。”郝剑压低声音,模仿着陈子序那急躁又威严的语气,试图活跃一下气氛。
陈晓墨对此毫无反应,仿佛在听一个与己无关的笑话。他的鼠标在屏幕上划出银蛇般迅捷而精准的轨迹,点开加密邮箱,下载附件,解密……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不带一丝拖沓。一份标注着“绝密·五十年”的内部备忘录文档出现在眼前,红色的“绝密”二字如同烙印,散发着危险的气息。
当“苍穹之眼”四个字如同幽灵般映入眼帘时,陈晓墨夹着香烟的手指终于开始无法控制地轻微颤抖,那不是恐惧,而是极致的震惊与兴奋交织产生的生理反应。烟身倾斜,差点掉落。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