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林浩东深吸一口气,仿佛做出了巨大的决心,声音陡然变得异常艰涩,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她的左肩胛骨上,有一个小小的樱花纹身。那不是普通的纹身,那是‘暗星’高层成员独有的标记,像一朵淬了毒的花。”
最后一个字落下,空气中的凝重仿佛瞬间凝固成冰,连呼吸都带着刺骨的寒意。郝剑猛地握紧了手中的扳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哐当”一声,扳手重重砸在身旁的工具箱上,溅起几点火星,落在廖汉生那双磨得发亮的作战靴上,却仿佛连一丝温度都没有留下。廖汉生依旧面无表情,只是握着枪套的手似乎更紧了。
“高局已经批准了你的卧底申请。”陈子序适时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他站起身,从抽屉里取出一份文件,轻轻推到工作台的中央。纸张摩擦的轻微声响,在此时却显得格外清晰。“但有三个条件,你必须牢记:第一,绝对不允许接触‘暗星’的核心数据库,那是陷阱,也是底线;第二,任何行动必须团队协作,绝不允许单独行动;第三,”他的目光锐利如鹰,直视着林浩东,“如果感到任何超出承受范围的危险,或者……或者情感上无法支撑,你随时可以终止任务,我们会立刻启动撤离方案,你的安全是第一位的。”
台灯的光晕恰好投射在那份薄薄却重如千钧的文件上,林浩东的目光落在签名栏上,仿佛看到自己的名字正在纸面下微微颤抖。这哪里是什么简单的任务交接,这分明是将自己的灵魂放在命运的天平上称量——天平的左边,是被“暗星”牢牢控制在手中的妻女,她们的笑容是他心中最柔软的软肋,她们的安危是悬在他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天平的右边,则是他从穿上警服那天起,便刻在骨髓里、融入血液中的忠诚与誓言,是肩上沉甸甸的责任和无数无辜者的未来。
他缓缓抬起手,指尖冰凉,微微颤抖。当笔尖终于划破纸面,签下那个属于自己的名字时,他感觉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几乎无法呼吸。就在这时,他听见身旁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咔哒”声——那是陈晓墨夹着一支未点燃香烟的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桌面发出的轻响。这声音细微得几乎会被忽略,却像一道微弱却坚定的光,瞬间照亮了林浩东心中的某个角落。他知道,这是情报组独有的鼓励暗号,是无声的承诺:无论前路多么黑暗,他都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林浩东深吸一口气,将签好的文件轻轻推回给陈子序,眼神中的挣扎与痛苦渐渐被一种决绝的平静所取代。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将踏入深渊,化身于影,与魔鬼共舞。而他唯一的信念,便是带着妻女,以及光明,一同归来。
三
深秋的梧桐叶,在都市的水泥森林间铺就了一层厚厚的金色地毯,踩上去沙沙作响,如同时间流逝的低语。林浩东站在“启明科技咨询公司”高层办公室的落地窗前,手中端着一杯早已冷却的蓝山咖啡。窗外是繁华的都市景象,车水马龙,霓虹初上,然而这一切喧嚣都与他隔绝。他的目光看似随意地眺望着远方,手指却极其自然而熟练地用咖啡勺边缘,以特定的频率轻轻敲击着骨瓷杯碟。“嗒、嗒嗒、嗒——”清脆的叩击声如同密码的音符,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办公室空调系统的低鸣之中,将加密信息传递给窗外某个未知的接收点。
他来到这里已经三个月。凌希玥为他精心伪造的履历,如同一件天衣无缝的艺术品——麻省理工学院量子通信专业访问学者,因在学术会议上公开反对AI技术军事化应用而愤然辞职,辗转于欧洲多家研究机构,最终“被猎头挖到”这家与“黎明基金会”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科技公司。这份履历完美契合了“黎明基金会”对“有良知、有能力、又对现有体制不满”的人才筛选标准,为他敲开了这扇通往深渊的大门。三个月来,他如履薄冰,每一个眼神,每一句话,甚至每一次呼吸,都经过了精密的计算,只为扮演好这个“林哲宇博士”的角色。
“明天上午九点,日内瓦湖畔‘水鸟’咖啡馆。”改装过的汽车收音机里,传来陈子序刻意压低、带着一丝沙哑的声音,其间夹杂着令人心悸的电流杂音。“记住郝剑教你的近身格斗技巧,尤其是关节技和夺刀术,他们可能会有试探。还有……”话音戛然而止,只剩下“滋滋”的电流声,然后彻底归于沉寂。林浩东的心猛地一沉,仿佛看见那个总是一身黑色风衣、眼神锐利如鹰的年轻人,在某个昏暗的街角,迅速将微型加密通讯器捏碎,连同那句未说完的叮嘱,一起扔进了冰冷的塞纳河。那句没说完的话,或许是“万事小心”,或许是“我等你回来”,又或许,是某个紧急撤离的暗号。无论是什么,都已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知道,收网前最关键的一步,即将开始。
黎明时分,日内瓦湖畔的空气带着沁骨的凉意,露水悄无声息地打湿了林浩东身上那件昂贵的羊绒大衣,寒意透过衣料渗入肌肤,却远不及他内心的冰冷。他提前半小时到达了“水鸟”咖啡馆,选了一个靠窗、视野开阔、背后有坚实墙壁的位置坐下。点了一杯热可可,双手捧着杯子,感受着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暖意,目光却警惕地扫视着周围的环境——邻桌低声交谈的情侣,吧台后擦拭杯子的侍者,窗外缓缓走过的晨跑者……每个人都可能是眼线,每一个微笑都可能暗藏杀机。
当咖啡馆那扇厚重的玻璃门被推开,带着一身寒气的艾琳娜出现在门口时,林浩东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紧,骤然加速的跳动声在耳膜里轰鸣,几乎要盖过周围的一切声响。这个频率,这个强度,与二十年前那个改变他一生的雪夜,当冰冷的枪口抵住女儿林晓太阳穴时的心跳,如出一辙。
艾琳娜,“黎明基金会”对外事务部的负责人,一个以美貌、智慧和铁腕着称的女人。她穿着剪裁得体的米白色风衣,内搭一件酒红色丝绒连衣裙,踩着十公分的高跟鞋,优雅地走到他对面的座位坐下,仿佛不是来进行一场可能关乎生死的密谈,而是赴一场寻常的下午茶约会。她摘下脸上那副宽大的墨镜,露出一双深邃的灰绿色眼眸,如同阿尔卑斯山脉深处的湖泊,美丽,却也冰冷。林浩东的目光在她耳垂上那枚硕大的南洋珍珠耳钉上短暂停留——珍珠在晨光里折射出诡异的、冰冷的光晕,那光泽,竟与当年那把64式手枪枪口的幽黑冰冷,在他记忆深处重叠在了一起,让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林博士,久仰大名。”艾琳娜的声音如同她的外表一样,带着一种经过精心打磨的优雅,略带一丝法语口音的中文悦耳动听。她示意侍者过来,点了一杯不加糖不加奶的浓缩咖啡,然后用一支细长的银勺,轻轻搅动着林浩东面前那杯他一口未动的卡布奇诺。奶泡在她的搅动下形成一个旋转的漩涡,那旋涡仿佛有某种魔力,瞬间将林浩东的思绪拉回了多年前那个阴暗潮湿的审讯室——头顶上,就是这样一个缓慢旋转的吊扇,扇叶切割着浑浊的空气,也切割着他的意志。“我拜读过您关于量子纠缠态加密通信的几篇论文,见解独到,非常有前瞻性。”她抬起灰绿色的眸子,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穿透他精心伪装的层层铠甲,“听说您因为强烈的伦理分歧,最终选择离开了学术界?真是可惜了。”
林浩东的右手看似随意地搭在桌沿,左手却悄悄握住了藏在西装内袋的微型录音笔。冰冷的金属外壳贴着温热的皮肤,那凉意顺着掌心的神经末梢,一路蔓延到心脏,让他纷乱的心绪稍稍平复了一些。他强迫自己迎上艾琳娜的目光,那目光中充满了审视、探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窗外,一群和平鸽扑棱着翅膀掠过湛蓝的湖面,溅起一圈圈涟漪。就在那涟漪扩散的瞬间,林浩东的眼前仿佛出现了幻觉——他看见女儿林晓穿着蓝白相间的校服,背着书包,在校门口向他用力挥手,笑容灿烂得如同夏日的阳光:“爸爸,早点回家!”
“有些底线,是无论如何都不能破的。”林浩东的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疲惫和坚持,他微微颔首,目光坚定。就在说出这句话的同时,他垂在桌下的左手手指,以几乎难以察觉的幅度,缓缓比出了一个“暗星”的求救暗号——食指与中指并拢,无名指与小指弯曲,大拇指微微翘起。这不仅是他与陈子序约定的、代表“目标出现,准备行动”的信号,更是此刻支撑他不至于崩溃的、通往救赎之路的精神支柱。
艾琳娜嘴角的笑容如同湖面的涟漪般缓缓漾开,加深了几分,那笑容妩媚而神秘,却让林浩东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当她抬手,用纤细的手指拢了拢被晨风吹乱的金色卷发时,林浩东的瞳孔骤然收缩——他清晰地看见,在她左手腕内侧,靠近脉搏的地方,有一个极其隐蔽、颜色已经有些褪色的粉色樱花纹身。樱花……这个图案像一根针,猝不及防地刺入了他记忆深处某个被遗忘的角落,似乎与某个尘封的案件有关,但一时又想不起来具体的细节。
阳光穿过洁净的玻璃窗,在两人之间的咖啡杯上折射出一道小小的彩虹,斑斓的色彩短暂地映照在艾琳娜灰绿色的眼眸里,却未能带来丝毫暖意。林浩东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他知道,当他接下来说出那句“我愿意加入黎明基金会”开始,他将彻底告别过去,踏入一个更加危险、更加黑暗的战场。真正的战争,才刚刚拉开序幕。
他感到西装袖口内侧,那颗米粒大小的氰化物胶囊正硌着桡动脉,冰凉而坚硬,像一颗随时可能引爆的炸弹,那是组织给他留下的最后尊严。口袋里的微型加密芯片,正忠实地记录着艾琳娜的每一个细微动作、每一个眼神流转、每一次声调变化。而在他心脏深处,那个被“林哲宇”这个身份压抑了太久、沉睡了太久的国安战士“林浩东”,正随着窗外那一群振翅高飞的白鸽,一点点苏醒,骨骼咔咔作响,血液重新沸腾,一双沉寂已久的眼睛,正透过“林哲宇”的皮囊,锐利地注视着眼前的猎物,振翅欲飞,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狂风暴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