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归化城,春寒料峭。
黄河的冰凌尚未完全消融,河套平原上却已是一片热火朝天。总干渠的挖掘进入最后阶段,三万民夫沿着三十里长的战线同时施工,号子声、夯土声、水流声交织成一片。新开垦的田地里,蒙汉农民正忙着撒下第一季春麦的种子,那些从南洋引进的土豆种薯,也已经在暖棚里冒出嫩绿的芽尖。
张世杰站在新落成的北庭都护府城楼上,俯瞰着这座正在迅速扩张的边塞雄城。半年时间,归化城的人口从不足两万膨胀到十万,城墙外拓了三里,新修的砖瓦房一片连着一片。街上蒙汉商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茶马司门口排着长队,皇家银行分号的金字招牌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一切都按照他的规划在推进。
但此刻,张世杰的眉头却微微皱着。他手中拿着一份刚从京城转来的密报,是苏明玉亲笔所书,详细陈述了江南三大钱庄联合抵制“丝路银元”的情况。情况比他预想的还要严峻——不仅拒收,那些钱庄还在暗中收购流散在民间的银元,集中熔毁,然后散布“银元成色不足”的谣言。
“釜底抽薪啊。”张世杰轻叹一声。
身旁的李定国沉声道:“主公,要不要我带兵南下?江南那些士绅,就是欠收拾。”
“不可。”张世杰摇头,“动兵是最后的手段。况且江南是大明财赋重地,真要乱了,伤的是国本。苏明玉已经在应对,她比我们更懂经济战。”
他收起密报,目光投向西方:“相比之下,西边的事更急。巴图尔珲台吉的手越伸越长了。”
话音刚落,城楼下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一队骑兵飞驰入城,马上骑士穿着独特的绛红色僧袍,头戴黄帽——是藏地黄教的装束。
为首的是个四十岁左右的喇嘛,面庞黝黑,眼神锐利。他在城楼下勒马,仰头高呼:“扎什伦布寺特使,奉班禅额尔德尼法旨,求见大明越国公、天可汗!”
声音洪亮,用的是藏语,但城楼上的通译官立即翻译了出来。
张世杰眼中精光一闪。
班禅特使。终于来了。
他转身对李定国道:“开中门,以最高规格迎接。召集归化城内所有蒙古台吉、汉人耆老、各部首领,一个时辰后,都护府正堂见客。”
“遵命!”
北庭都护府的正堂被临时布置成了草原会盟的形制。
原本的桌椅全部撤去,地上铺满了厚厚的羊毛毡毯。正北设一座九层台阶的高台,台上置两张鎏金座椅——一张略高,是为“天可汗”张世杰准备;一张稍低,是给班禅特使的客座。台下左右两侧,按蒙古传统分设数十个坐垫,左侧是漠南漠北归附的蒙古台吉,右侧是汉官将领、地方耆老。
帐外,三百名亲军着全副仪仗,持戈肃立。号角长鸣,法鼓震天。
张世杰换上了一身特制的袍服——既非明朝国公的蟒袍,也非蒙古汗王的装束,而是融合二者特色的新制:玄色锦缎为底,上用金线绣日月山河纹,肩披白狐裘,腰束玉带,头戴七宝金冠。这身打扮既彰显中原正统,又照顾草原审美,是他让工匠精心设计的。
当他步入大帐时,帐内所有人齐齐起身。蒙古台吉们右手抚胸,躬身行礼;汉官将领则抱拳作揖。数百道目光聚焦在他身上,敬畏、好奇、期待、疑虑……各种情绪交织。
张世杰稳步走上高台,在鎏金椅上坐下。李定国、刘文秀、周文韬等心腹分列台阶两侧。
“请班禅特使。”他朗声道。
号角再鸣。帐门掀开,一行红衣喇嘛鱼贯而入。为首的正是城楼下那位中年喇嘛,他手捧一个鎏金铜盒,盒上覆盖明黄色锦缎。身后跟着八名年轻喇嘛,手持法螺、金刚杵、转经筒等法器。
“扎什伦布寺堪布,洛桑嘉措,奉我佛旨意,拜见大明越国公、天可汗。”特使走到台前,以藏传佛教最高礼仪——五体投地大礼拜见。
他身后的喇嘛们齐齐匍匐在地。
帐内一片寂静。所有蒙古台吉都瞪大了眼睛——黄教在蒙藏地区的地位至高无上,班禅、达赖是活佛转世,他们的特使见蒙古汗王都只需躬身,何曾行过如此大礼?
这礼不是给张世杰个人的,是给大明,给“天可汗”这个尊号背后所代表的、重新统一草原的至高权威。
张世杰起身,走下三级台阶,亲手扶起洛桑嘉措:“大师远道而来,辛苦。请坐。”
洛桑嘉措抬头,仔细端详着眼前的“天可汗”。他今年四十二岁,是班禅四世座下第一堪布(总管),学识渊博,精通藏、蒙、汉三语,更深谙政治。来之前,他已在雪域听闻这位越国公的种种传奇:灭后金,平喀尔喀,设都护府,兴屯田……每一件都是震动草原的大事。
更关键的是,这位“天可汗”对黄教的态度。
去年冬天,张世杰派使者赴扎什伦布寺,送上重礼——黄金千两,丝绸百匹,茶叶千斤,还有一尊用辽东白玉雕成的释迦牟尼像。使者传达的话很明确:大明尊重黄教在蒙藏地区的宗教地位,愿为佛法护持;也请黄教承认大明皇帝为佛教护法王,为“天可汗”赐福。
这是政治交易,但也是双赢。
洛桑嘉措在客座坐下,开门见山:“天可汗,贫僧此次东来,有三件要事。”
“请讲。”
“其一,我佛班禅额尔德尼已修书大明皇帝陛下,正式承认陛下为‘文殊菩萨化身,护法转轮圣王’。此为法旨副本。”他从怀中取出一卷用金粉书写在贝叶上的文书,双手奉上。
通译官接过,高声翻译。当“文殊菩萨化身”“转轮圣王”等字眼被念出时,帐内蒙古台吉们发出阵阵低呼。在佛教世界观中,转轮圣王是统一四洲、以正法治世的理想君主。这个头衔的分量,比世俗的“皇帝”“可汗”还要重。
张世杰面色平静,心中却了然。这是黄教在表态:他们认可大明对草原的统治,并且从宗教法理上给予加持。
“其二,”洛桑嘉措继续道,“我佛听闻天可汗在漠南兴修水利,推广屯田,使万民安居,牲畜蕃息,此乃大功德。特命贫僧带来佛祖舍利三颗,供奉于归化城新建之佛寺,以佑北疆永昌。”
他打开手中的鎏金铜盒。盒内锦缎上,三颗晶莹剔透、黄豆大小的舍利子静静躺在那里,在帐内灯火映照下泛着温润的光。
这下连李定国等汉将都动容了。佛祖舍利,这是佛教至高圣物,寻常寺院得一颗便可称为圣地。班禅一次就送出三颗,这份礼太重了。
“其三,”洛桑嘉措站起身,从随从手中接过一个长条木盒,“我佛亲赐‘天可汗’金印一方,印文乃我佛亲笔所书‘持教法王,统御四方’。”
木盒打开,一方三寸见方的金印呈现。印纽雕成莲花生大师降魔之相,印面阳刻八个藏文篆字,旁边还有一行小字汉文翻译。
张世杰终于起身,走下高台,双手接过金印。
触手沉甸甸的,不仅是黄金的重量,更是千千万万蒙藏信众的信仰重量。
他高举金印,转向帐内众人:“班禅大师厚赠,本公铭感五内。自今日起,大明愿为佛法护持,在漠南漠北广建寺院,供养僧众。凡归附各部,皆可自由礼佛,朝廷绝不干涉。”
顿了顿,他加重语气:“但有一言,需说在前头——宗教归宗教,政治归政治。黄教可传法,可收徒,可建寺,但不可干政,不可蓄兵,不可煽动部众对抗朝廷。此乃底线。”
这话说得直白,甚至有些刺耳。但政治就是如此,丑话说在前面,免得日后麻烦。
洛桑嘉措面色不变,合十道:“天可汗放心,我佛只渡众生,不染红尘。黄教弟子,唯愿草原永息刀兵,众生安居乐业。”
“好!”张世杰转身,“设宴,为大师接风。
宴会设在都护府最大的穹庐帐中。
按照草原规矩,地上铺着厚毡,中央燃着篝火,火上烤着全羊。蒙汉厨师合力烹制,既有手把肉、奶豆腐等蒙古美食,也有汉地的炒菜、点心。酒是山西的汾酒和草原的马奶酒各半。
张世杰与洛桑嘉措并坐主位,李定国、刘文秀、周文韬等陪坐左侧,各蒙古台吉按部落大小分坐右侧。帐内坐了近百人,倒也热闹。
酒过三巡,气氛渐渐活跃。
科尔沁部的巴特尔台吉举着酒碗站起来,满脸通红:“天可汗!班禅大师!今日双喜临门,我巴特尔敬你们一碗!干了!”
说罢仰头一饮而尽。
张世杰笑着举杯示意,也喝了一口。洛桑嘉措则以茶代酒。
其他台吉见状,纷纷起身敬酒。有说屯田好的,有夸水利妙的,有感谢朝廷发放种薯的。大半年的屯田实践,让这些原本半信半疑的草原贵族尝到了甜头——定居点的房屋确实暖和,院里种的菜确实能贴补家用,都护府派来的农师确实教了不少新技术。
当然,也有不满的。
乌拉特部的乌云巴图喝得有些多了,摇摇晃晃站起来:“天可汗,我……我也敬您!上次那事,是我不对,我认罚!可我就想问一句……”
他打了个酒嗝:“咱们蒙古人,祖祖辈辈骑马射箭,现在要学种地,要住房子,要送孩子去学堂念汉字……这、这还是蒙古人吗?”
帐内瞬间安静下来。
许多蒙古台吉低下头,显然这也是他们心中的困惑。
张世杰放下酒杯,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看向洛桑嘉措:“大师,您看呢?”
洛桑嘉措双手合十,缓缓道:“佛曰:诸行无常。这世间万物,无不在变化之中。草原上的草,今年绿了,明年黄了;帐篷里的婴儿,今日啼哭,明日长大。变化是常理,不变才是虚妄。”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台吉:“贫僧从雪域来,一路所见,漠南百姓住进了暖屋,吃上了饱饭,孩子不再冻饿夭折,老人不再畏惧白灾。这难道不是好事?难道非要守着祖辈的苦日子,才叫不忘本?”
这话说得温和,却字字千斤。
乌云巴图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张世杰这才开口:“乌云巴图,本公问你:你是愿意让你的子子孙孙,继续过那种冬天冻死牛羊、饿死老人的日子,还是愿意让他们吃饱穿暖,读书识字,将来既能骑马射箭,也能读书算账,还能种地经商?”
“我……”乌云巴图低下头,“当然是后者。”
“那就对了。”张世杰站起身,走到帐中央,“变,不是忘本,是为了活得更好。汉人有句话: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蒙古人也是华夏子民,为何就不能变?本公可以承诺:朝廷绝不会强迫蒙古人放弃游牧,放弃骑射。但要多给一条路——一条能吃饱穿暖、能读书识字、能过安稳日子的路。”
他环视众人:“这条路,你们愿不愿意走?”
帐内沉默片刻,不知谁先喊了一句:“愿意!”
接着,更多人喊起来:“愿意!愿意!”
声音越来越大,最后汇成一片。
张世杰点点头,正要回座,帐外忽然传来喧哗声。
一名亲兵匆匆入内,单膝跪地:“禀主公,外面来了一队人,自称是……是准噶尔部巴图尔珲台吉的特使,要求见班禅大师。”
帐内的热闹瞬间冷却。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张世杰,又看向洛桑嘉措。
准噶尔。这个在西域迅速崛起的卫拉特部落,其首领巴图尔珲台吉野心勃勃,正在整合西蒙古各部,与沙俄勾结,对大明表面臣服实则戒备。他这时候派特使来,想干什么?
洛桑嘉措眉头微皱,看向张世杰:“天可汗,您看……”
“来者是客。”张世杰面色平静,“请进来。”
准噶尔特使进来了,一共五人。
为首的竟是个汉人模样的中年男子,穿着蒙古袍,却梳着汉人发髻,面容清瘦,眼神锐利。他身后四人都是典型的卫拉特蒙古人相貌,身材高大,腰挎弯刀。
“准噶尔部执政官,范文程,奉我主巴图尔珲台吉之命,拜见大明越国公。”中年男子拱手行礼,说的是一口流利汉语。
范文程。
张世杰听到这个名字,瞳孔微微一缩。
他记得这个名字——历史上,范文程是清初重臣,为满清入关出谋划策。在这个时空,清提前灭亡,此人竟流落到了准噶尔,还成了巴图尔珲台吉的执政官。
“范先生不必多礼。”张世杰淡淡道,“不知贵使远道而来,所为何事?”
范文程直起身,目光先扫过洛桑嘉措,然后才转向张世杰:“两件事。其一,我主听闻班禅大师特使东来,特命在下送上薄礼,以表对黄教的崇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