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郑成功选择的方向,是海洋。
而他,先选择了陆地。
现在,是时候两条腿走路了。
“来人。”张世杰忽然道。
亲卫应声而入。
“传额哲、刘秉忠、还有……那个波斯王子,明日来见我。本汗要问他们一些,关于更西方的事。”
“更西方?”亲卫一愣。
“对。”张世杰走到地图前,手指从厦门开始,沿着海岸线一路向南,划过台湾、吕宋、马六甲,最后停在印度洋的位置,“郑成功看到的,是东方的海。但本汗想知道,西方的海,是什么样子。那些西洋人,从那么远的地方来,他们的老家,又是什么样子。”
他转过身,眼中闪烁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光芒:
“既然要建海军,就不能只盯着家门口这一亩三分地。要建,就建一支能纵横四海的海军。要打,就打出一个属于大明的海洋时代。”
窗外,北风呼啸。
但张世杰心中,已经燃起了一团火。
一团关于海洋的火。
第二天下午,都护府西花厅。
这里原本是接待贵宾的地方,但今天只摆了四张椅子:张世杰坐主位,左侧是顺义王额哲和舆图主事刘秉忠,右侧则是那位神秘的波斯王子。
王子今天换了一身大明服饰——青色锦缎长袍,外罩玄色披风,头上戴的是儒生方巾。若不细看,倒像个江南来的文士。但他的眼睛是浅褐色的,鼻梁高挺,胡子修剪成典型的波斯式样,暴露了他的身份。
“王子殿下在大明住得可还习惯?”张世杰先开口,用的是汉语。
波斯王子起身,行了个标准的揖礼——他学得很快:
“承蒙天可汗关照,外臣住得很好。四夷馆的条件,比外臣在伊斯法罕(波斯萨法维王朝首都)的府邸也不差。”
他的汉语带着奇怪的口音,但用词准确,显然受过良好教育。
“那就好。”张世杰示意他坐下,“听说,王子殿下对西洋局势,颇有了解?”
“不敢说了解,只是……亲身经历。”波斯王子苦笑,“外臣的父王,是萨法维王朝的亲王。三年前,奥斯曼苏丹穆拉德四世再次东侵,我波斯军大败。父王战死,外臣侥幸逃脱,带着部分家臣、财货东行,一路经布哈拉、撒马尔罕,最终来到大明。”
他说得很平静,但额哲和刘秉忠都能听出其中的惨烈。
“奥斯曼人……”张世杰重复这个名字,“他们很强大?”
“非常强大。”波斯王子正色道,“奥斯曼帝国拥有百万大军,他们的禁卫军装备精良,火器普及程度甚至超过欧洲国家。他们的海军控制着地中海、红海、黑海,战舰数以千计。”
他顿了顿,补充道:“而且,奥斯曼人正在东扩。他们不仅攻打波斯,还在支持克里米亚的鞑靼人北上,与沙俄争夺黑海沿岸。据外臣所知,奥斯曼苏丹甚至派使者去了印度,想要联合莫卧儿帝国,东西夹击波斯。”
张世杰眼神一凝。
东西夹击……这战术,怎么这么熟悉?
“沙俄呢?”他问,“沙俄与奥斯曼,关系如何?”
“时敌时友。”波斯王子道,“在黑海、高加索,他们是死敌。但在对付欧洲其他国家时,他们又可能暗中合作。而且……”
他压低声音:“外臣逃离伊斯法罕前,曾听宫廷里的欧洲使者说,沙俄的罗曼诺夫王朝,正在秘密联系奥斯曼,想要达成一个‘东方协定’。”
“什么协定?”
“具体内容不清楚。但大概意思是:奥斯曼承认沙俄在西伯利亚的扩张,沙俄承认奥斯曼在中亚、波斯的利益。两家瓜分从乌拉尔山到兴都库什山的广大土地。”
“砰!”
额哲一拳砸在椅子扶手上,脸色铁青:“他们想把整个草原都分了?!”
波斯王子无奈点头:“从目前形势看,是的。沙俄从北往南压,奥斯曼从西往东推。中间的哈萨克、布哈拉、希瓦,还有我波斯,都是他们的猎物。”
花厅内陷入沉默。
只有炭火在铜盆里噼啪作响。
许久,张世杰才缓缓开口:“王子殿下,你告诉我这些,是希望大明做什么?”
波斯王子起身,跪倒在地:
“外臣恳请天可汗,救救波斯,救救西域!若任由沙俄与奥斯曼得逞,不出十年,从伏尔加河到印度河,将全部落入他们手中!届时大明西陲,将直接面对两大强敌!”
他抬起头,眼中含泪:
“外臣知道,大明北疆初定,国内百废待兴。但正因如此,才更不能坐视!今日若不阻止他们,他日他们消化了西域、中亚,下一个目标就是河西走廊,就是青藏高原!到那时再想抵抗,就晚了!”
这话说得声泪俱下,但张世杰不为所动。
“王子殿下请起。”他示意侍从扶起王子,“你的心情,本汗理解。但大明出兵西域,不是小事。你需要给本汗一个理由——一个大明必须出兵的、无法拒绝的理由。”
波斯王子擦了擦眼泪,从怀中取出一卷羊皮地图。
这不是之前叶尔羌使者献上的那种粗略图,而是极其精细的军用地图。上面用波斯文、阿拉伯文、甚至拉丁文标注着各国兵力、要塞、资源分布。
“天可汗请看这里。”他指着里海东岸,“这里是土库曼人的地盘,现在名义上属于希瓦汗国。但这里……有全世界最好的战马产地。土库曼马,日行千里,耐力极佳,是骑兵最好的坐骑。”
手指南移:“这里是阿富汗山区,出产最优质的火硝,是制造火药的关键原料。”
再向东:“这里是帕米尔高原,有储量巨大的铜矿、铁矿。”
最后,他指向印度洋沿岸:“而这里,从波斯湾到印度西海岸,有无数天然良港。如果大明海军能进入印度洋,就能控制整个东西方海上贸易。”
他抬起头,看着张世杰:
“战马、火硝、矿产、港口……这些,都是大明需要的。而如果落入沙俄或奥斯曼手中,就会成为他们攻打大明的利器。”
张世杰静静看着地图,没有说话。
波斯王子咬咬牙,抛出了最后的筹码:
“如果天可汗愿意出兵,外臣愿意献上波斯王室积累了二百年的宝藏——黄金五十万两,珠宝二十箱,还有……波斯历代国王收集的、来自欧洲、阿拉伯、印度的造船图纸、火炮制造工艺、海图。”
他顿了顿,声音发颤:
“外臣只有一个请求:将来天可汗收复西域、进军中亚时,请帮助外臣复国。外臣愿永世臣服大明,做天可汗在西方的藩篱!”
花厅内再次沉默。
这一次,沉默得更久。
张世杰的手指在地图上缓缓移动,从归化城到嘉峪关,从嘉峪关到哈密,从哈密到撒马尔罕,再到更远的伊斯法罕、里海、印度洋……
一条看不见的线,在他脑海中渐渐清晰。
陆上,打通丝绸之路,连接中亚,遏制沙俄东扩。
海上,经略南洋,进入印度洋,打破西洋人对东西贸易的垄断。
陆海并进,东西呼应。
这不再是简单的开疆拓土。
这是一场……重构世界格局的宏大战略。
而要实现这个战略,需要两支力量:一支强大的陆军,和一支更强大的海军。
陆军,他已经有了雏形。
海军,郑成功正在建设。
现在,又有了波斯王子带来的西洋情报、技术图纸……
“刘主事。”张世杰忽然开口。
“臣在。”
“把王子殿下这张地图,复制一份。不,复制三份。一份送北京兵部,一份存都护府,还有一份……八百里加急,送厦门,给郑成功。”
“给郑提督?”刘秉忠一愣,“这是陆图啊……”
“陆图,也是海图的一部分。”张世杰看向波斯王子,“王子殿下,你说大明海军若进入印度洋,需要哪些条件?”
波斯王子精神一振:“第一,需要沿途的补给基地。从马六甲到印度,航程数千里,必须有港口可以停靠、补充淡水食物。”
“第二,需要熟悉印度洋航线的向导。那里的季风、洋流、暗礁,与东海、南海完全不同。”
“第三,需要能对抗欧洲战舰的强大舰队。葡萄牙人、荷兰人、英国人,在印度洋都有据点,他们的战舰不是南洋那些小国的船只可以比拟的。”
张世杰点点头,对刘秉忠道:“听见了?把这些条件,也一并写给郑成功。告诉他,五年之内,我要看到大明海军出现在印度洋。至于沿途基地……”
他看向额哲:“顺义王,你们蒙古人,当年最远打到过哪里?”
额哲想了想:“据先祖记载,最远到过……匈牙利?还有,大汗的孙子旭烈兀,在波斯建立过伊儿汗国。”
“波斯……”张世杰笑了,“那地方,你们熟吗?”
“这……几百年过去了,早不熟了。”
“不熟,可以再熟。”张世杰站起身,走到窗前,“王子殿下,你先在归化城住下。本汗会派人保护你,也会派人跟你学习波斯语、阿拉伯语,还有……那些造船、造炮的技术。”
“那天可汗答应外臣的请求了?”波斯王子激动道。
“本汗答应你,会认真考虑。”张世杰没有把话说死,“但在那之前,你要证明你的价值。把你会的、知道的,都教给大明的工匠、学者。等我们准备好了……”
他望向西方,目光仿佛穿透了千山万水:
“本汗会亲自去西域看看。看看那片汉唐故土,看看那些西洋强敌,看看这个世界的……真实模样。”
波斯王子深深一躬:“外臣,遵命。”
等王子退下后,额哲忍不住问:“天可汗,您真相信他?万一他是西洋人派来的奸细……”
“奸细?”张世杰摇头,“如果是奸细,不会献上这么详细的军用地图,不会暴露沙俄和奥斯曼的阴谋。而且……”
他拿起那份复制的海图副本:
“他的恐惧,是真的。他的绝望,也是真的。一个亡国王子,除了赌上一切找一个强大的靠山,还能有什么选择?”
刘秉忠犹豫道:“可就算如此,进军西域、印度洋……这是不是太远了?朝中那些文官,肯定会说好大喜功、劳民伤财……”
“那就让他们说去。”张世杰语气平淡,“本汗要做的,不是讨文官欢心,是为这个国家,打下一个百年的基业。陆上丝路,海上丝路,这两条路,大明都要握在手里。”
他看向额哲:“顺义王,你回去后,从蒙古诸部中,挑选三千名精通骑射、熟悉沙漠地形的勇士。告诉他们,将来可能要去很远的地方打仗。愿意去的,待遇从优,立功重赏。”
“臣遵命。”
“刘主事,你继续绘制西域、中亚的详细舆图。不仅要画地形,还要标注水源、草场、关隘、城池。将来进军,这些就是我们的眼睛。”
“是!”
两人退下后,张世杰独自站在窗前。
夕阳西下,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桌案上,左边是郑成功关于海军的奏报,右边是波斯王子献上的西洋地图。
陆与海。
东与西。
过去与未来。
这一切,都在这一刻,汇聚在他手中。
他知道,从今天起,大明的国策将彻底改变。
不再只是固守长城,不再只是经略漠北。
而是……走向海洋,走向世界。
这条路上,会有无数艰难险阻,会有无数反对声音,会有无数流血牺牲。
但他必须走下去。
为了这个民族,不再被锁死在陆地上。
为了这个国家,能在即将到来的大航海时代中,占据一席之地。
为了子孙后代,能骄傲地说:我们的祖先,曾经掌控过这个世界。
窗外,归化城的灯火次第亮起。
而张世杰的心中,已经亮起了一盏更亮的灯——
一盏照向西方,照向海洋,照向未来的灯。
这条路,很长。
但第一步,已经迈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