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质子入京习华风(1 / 2)

崇祯十九年九月初七,准噶尔使团下榻的归化城驿馆。

宰桑鄂齐尔图盯着手中那份盖有北庭都护府朱红大印的文书,脸色惨白如纸。文书上的每一个汉字,都像烧红的铁钉,一颗颗钉进他的眼里、心里。

“……为固北疆、敦教化、育英才……特令归附各部,凡台吉、宰桑、那颜以上贵族,须遣年十二至十八岁嫡系子弟一人,入京习文修武……限三十日内启程,逾限不遣者,削爵除部……”

文书最后,是张世杰的亲笔批示:

“此令,准噶尔部亦不例外。着鄂齐尔图宰桑,即携此令返程,转告巴图尔珲台吉:其子噶尔丹,当为表率。”

“哐当——”

鄂齐尔图手中的银碗掉落在地,马奶酒洒了一地。他浑然不觉,只是死死攥着那张轻飘飘的纸,指节捏得发白。

“阿爸?”

内室的门帘掀开,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年探出头来。这少年生得眉目英挺,鼻梁高耸,一双眼睛如鹰隼般锐利。他穿着锦缎蒙古袍,腰间别着一柄镶满宝石的短刀——那是他十二岁那年,第一次亲手猎杀野狼后,父亲巴图尔珲台吉赏赐的。

“噶尔丹……”鄂齐尔图艰难地转过头,看着眼前的少年,喉结滚动了几下,“你……你先出去。”

“出什么事了?”少年噶尔丹皱起眉头,目光落在父亲手中的文书上,“是明国人又提什么条件了?还是沙俄那边……”

“住口!”鄂齐尔图突然厉喝一声,随即意识到失态,压低声音,“别提沙俄……永远别再提这两个字,至少在明国地盘上不要提。”

噶尔丹愣住了。

作为巴图尔珲台吉的次子,他从小被父亲带在身边,见识过卫拉特诸部的忽里台大会,见过哈萨克汗国使者的卑躬屈膝,也见过沙俄哥萨克头目的傲慢无礼。他从来没见过宰桑鄂齐尔图——这位父亲最信任的智囊、准噶尔部最擅长周旋于各方势力的能臣——露出如此失态的神情。

“到底怎么了?”噶尔丹走上前,从鄂齐尔图颤抖的手中接过文书。

他从小学习汉文,虽然不如鄂齐尔图精通,但阅读这种正式公文已无问题。一行行看下去,少年的脸色也渐渐变了。

读到“嫡系子弟入京”时,他眉头紧锁。

读到“削爵除部”时,他呼吸急促。

当看到最后那句“其子噶尔丹,当为表率”时——

“砰!”

少年一拳砸在身旁的榆木桌案上,震得桌上的杯盏叮当作响。他双眼赤红,胸膛剧烈起伏,像一头发怒的幼狮。

“他们要我去北京当质子?!”噶尔丹的声音因为愤怒而颤抖,“我是巴图尔珲台吉的儿子!是将来要统率卫拉特铁骑、踏平天山南北的雄鹰!他们要我像条狗一样,去汉人的城池里摇尾乞怜?!”

“小声点!”鄂齐尔图急忙捂住他的嘴,紧张地看向门外。确定守卫的都是自己人后,才松开手,苦涩道,“现在不是发脾气的时候。天可汗……张世杰这是阳谋。他知道我们准噶尔部实力最强、心思最活,所以第一个就要拿我们开刀。”

“那就拒绝!”噶尔丹咬牙道,“我准噶尔部控弦之士三万,天山南北谁不畏惧?凭什么要听他的?”

“然后呢?”鄂齐尔图惨笑,“拒绝的后果是什么?削爵除部。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大明会扶持和硕特部或者杜尔伯特部来打我们,意味着沙俄会趁机东侵,意味着我们准噶尔部会成为整个草原的公敌!”

他走到窗前,望着驿馆外戒备森严的安北军士兵,那些士兵手中的燧发枪在晨光中泛着冷光。

“噶尔丹,你看见塔拉淖尔湖畔的界碑了吗?你看见都护府那些官员如何用舆图和尺子划分草原了吗?你看见宴席上那些安北军如何在马背上开火铳了吗?”鄂齐尔图的声音低沉而绝望,“时代变了……草原上靠刀箭说话的时代,正在被火铳、被舆图、被文书取代。张世杰要的不是我们表面上的臣服,他要的是从根子上改造我们——让我们的下一代变成汉人,至少是心向汉人的人。”

噶尔丹沉默了。

他想起了三天前在都护府看到的马背火铳表演,想起了那支被父亲当做珍宝、却毫不犹豫献给张世杰的燧发铳,想起了鄂齐尔图宣读毒誓时那副虔诚到近乎卑微的姿态。

原来这一切,都是为了今天。

“阿爸,”少年忽然抬头,眼中闪过一丝与他年龄不符的狠厉,“如果……如果我在路上‘病逝’呢?或者到了北京后‘意外身亡’?这样既不会让父汗为难,也能保全我的……”

“住口!”鄂齐尔图这次是真的怒了,一巴掌拍在噶尔丹后脑勺上——这是蒙古长辈教训晚辈的常见方式,但这一巴掌里更多的是恐惧。

“你以为张世杰想不到?文书上写得清清楚楚:‘质子途中或入京后,若有意外,视为该部弑使背盟,天兵立至。’”鄂齐尔图从怀中掏出另一份密函,这是今早都护府派人私下送来的,“你看这里——‘为确保质子安全,都护府将派兵护送,沿途各部需提供饮食宿卫,质子抵京后,由锦衣卫专职护卫。’锦衣卫!那是明国皇帝亲军,专门干监视、暗杀、刑讯的勾当!你死在谁手里,都不可能死在锦衣卫手里!”

噶尔丹彻底呆住了。

原来对方把所有路都堵死了。去,是质子;不去,是战争;死在路上,还是战争。

这就是阳谋——你知道他要什么,你知道他要怎么对你,但你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

少年缓缓坐到毡毯上,双手抱头。许久,一滴眼泪从他指缝间渗出,滴落在华丽的锦袍上,晕开一小片深色。

“我才十六岁……”噶尔丹的声音带着哭腔,“我还没带兵打过仗,还没娶妻生子,还没去拉萨朝见过达赖喇嘛……我不想在汉人的牢笼里过一辈子……”

鄂齐尔图蹲下身,轻轻拍了拍少年的肩膀。这位在各方势力间周旋了半辈子、从未失手的准噶尔宰桑,此刻眼中也泛起了泪光。

“噶尔丹,听着,”他压低声音,几乎是在耳语,“这不是牢笼,这是战场。一场没有刀光剑影、但比刀剑更凶险的战场。你父汗派我来时,就料到可能会有这一天。他让我转告你一句话——”

少年抬起头。

鄂齐尔图一字一顿:“‘去北京,学汉人的文字、读汉人的书、交汉人的朋友。但要记住,你是苍狼白鹿的子孙,是天山雄鹰的后代。将来有一天,你要把在那里学到的一切,带回来,用在振兴卫拉特的事业上。’”

噶尔丹的眼泪止住了。

他擦干泪痕,眼神重新变得锐利。那种属于草原雄鹰的眼神,即使蒙上水雾,依然不改其锋。

“我明白了。”少年站起身,整理衣袍,“告诉父汗,噶尔丹不会让他失望。我会去北京,会学好汉文汉武。但总有一天——”

他没有说下去。

但鄂齐尔图知道他想说什么。总有一天,这个少年会回来,带着在汉地学到的一切,回来改变草原,改变卫拉特,甚至……改变这个世界。

只是到那时,他还会记得自己是准噶尔部的王子吗?

还是会变成张世杰希望他变成的——“大明忠臣”?

同一日上午,北庭都护府正堂。

张世杰看着手中厚厚一摞名册,嘴角勾起一丝笑意。名册上,已经列出了十七个部落同意遣送质子的回文,其中包括科尔沁、乌珠穆沁、札萨克等漠南大部。每份回文后面,都附有质子姓名、年龄、出身,有的甚至还附上了画像。

“动作挺快。”张世杰将名册递给身旁的徐弘基,“看来塔拉淖尔立碑、准噶尔献贡这两件事,确实让各部看清了形势。”

徐弘基接过名册翻看,眉头却渐渐皱起:“天可汗,这上面……大多是次子、庶子,或者偏远支系的子弟。真正各部台吉的嫡长子、继承人,一个都没有。”

“正常。”张世杰不以为意,“换做是本汗,也不会第一时间把继承人送出去。这是个试探——我们收下次子庶子,他们观察我们的态度;如果我们强逼他们送嫡长子,那就是逼他们翻脸。”

“那我们就这么认了?”

“当然不。”张世杰从案上拿起另一份文书,“你看这个。”

徐弘基接过来一看,是一份《质子考绩升迁条例》草案。上面详细规定了质子在北京的学习内容、考核标准,以及相应的“奖励”:考核优等者,其父兄在部落中的爵位可获提升,其家族在边市贸易中可获优先权、减免税赋;考核劣等者,则相应削减部落待遇。

而条例最狠的一条是:“凡质子学成归部后,若该部首领亡故,则优先由通过考核之质子承袭爵位,无论嫡庶长幼。”

“这……”徐弘基倒吸一口凉气,“这是要挑起各部落内部争斗啊!那些送庶子来的部落,如果庶子在京表现优异,回去后就有可能越过嫡长子继承爵位!那些台吉们怎么可能答应?”

“所以他们只有两个选择,”张世杰端起茶盏,轻轻吹去浮沫,“要么,把嫡长子也送来,确保继承权不被庶子夺走。要么,赌一把,赌自己的嫡长子能在部落里压住那个在京中学成归来的庶子。”

他抿了口茶,继续道:“但无论选哪个,他们都已经入局了。一旦开始比较哪个儿子在京中表现更好,哪个儿子更能给部落带来好处,他们就已经在潜意识里接受了我们的规则——汉化的规则、忠诚于大明的规则。”

徐弘基怔怔地看着手中条例,后背冒出冷汗。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张世杰坚持要亲自制定这些细则。这哪里是简单的质子制度?这分明是一把插入草原部落心脏的软刀子,不流血,却比流血更致命。

“第一批质子,计划什么时候启程?”张世杰问。

“回天可汗,各部落回复说,人员集结、准备行装需要时间,最快也要十月中。”徐弘基翻看日程,“我们安排的是十月二十从归化城统一出发,由安北军五百骑护送,沿官道经大同、宣府入京,预计十一月底抵达。”

“太慢。”张世杰摇头,“十月草原就要下雪,路上不好走。传令各部,质子必须在九月三十日前抵达归化城集结。十月五日前必须启程。赶在第一场雪之前过阴山。”

“那……只有二十多天准备时间,各部会不会有怨言?”

“有怨言也得执行。”张世杰放下茶盏,眼神冷峻,“这不是商量,是命令。本汗就是要看看,谁听话,谁阳奉阴违。听话的,后面有好处;不听话的……”

他没有说下去,但徐弘基懂了。

塔拉淖尔湖畔那三十多具尸体,就是最好的警告。

“还有,”张世杰补充道,“通知国子监和讲武堂,提前准备。质子到了之后,按汉语水平分班:完全不懂汉话的,先集中学语言;略懂一些的,直接进蒙馆学经史;汉语流利、有基础的,可以进讲武堂学军事。”

“课程内容呢?”

“蒙馆那边,四书五经要学,但更重要的是《大明律》《北疆宪章》以及……本汗让宋应星编的那套《格物启蒙》。讲武堂这边,火器操作、阵法演练、舆图测绘、后勤管理都要教,但最核心的——”张世杰顿了顿,“是忠君爱国教育。要让他们明白,他们将来效忠的,首先是大明皇帝,是天可汗,然后才是自己的部落、自己的父汗。”

徐弘基快速记录着,忽然想到什么:“那天可汗,准噶尔部的那个噶尔丹……怎么安排?按年龄,他该进讲武堂;但按身份,他是巴图尔珲台吉之子,是不是要……特别关照?”

“特别关照?”张世杰笑了,笑容里带着深意,“当然要特别关照。把他和科尔沁部、乌珠穆沁部那些忠心度高的质子安排在一起住。课程上,多让他接触火器制造、棱堡修筑、后勤保障这些‘技术性’强的东西。至于忠君爱国教育……”

他站起身,走到堂前悬挂的巨大漠北舆图前,手指点在天山的位置。

“多给他讲讲,当年汉武设西域都护府,统辖天山南北;多给他看看,大唐安西军是如何让西域诸国臣服纳贡的。让他明白,西域自古以来就是中国之地,卫拉特诸部作为这片土地的居住者,天然就应该效忠中原王朝。”

徐弘基心领神会。

这是最高明的洗脑——不是强行灌输“你要忠于大明”,而是告诉他“你祖祖辈辈生活的土地,本来就属于大明,所以你忠于大明是天经地义的”。

“对了,”张世杰忽然转身,“额哲那边,有什么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