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英国公府那喧嚣鼎沸、意气风发的宴饮景象截然不同,位于京城文脉汇聚之地的钱谦益府邸,此刻却笼罩在一片压抑的沉寂之中。
书房内,烛火摇曳,映照着几张凝重至极的面孔。
东林魁首、当朝首辅钱谦益端坐于主位之上,手持一盏早已凉透的雨前龙井,却未曾啜饮半口。他今日未着官服,仅是一身靛青直缀,更显得面容清癯,三缕长须无风自动,那双平日温润含笑的眼眸,此刻却深沉如古井,寒光隐现。
下首坐着三人。
左侧是内阁大学士陈演,他身形微胖,面色焦黄,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腕上一串油光水亮的佛珠,眼神闪烁不定,额角隐隐有汗渍。他是靠着攀附阉党残余和揣摩圣意才得以入阁,最是首鼠两端,此刻心中充满了对张世杰权势的恐惧和对自身地位的担忧。
右侧则是兵部尚书魏藻德,此人年纪稍轻,面皮白净,看似儒雅,眉眼间却总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倨傲与刻薄。他自诩清流,实则热衷党争,对张世杰这等以军功骤贵的“武夫”入阁,感到莫大的羞辱与嫉恨。
还有一人,坐在阴影里,是都察院左都御史李邦华,掌管风闻奏事之权,乃是东林党操控清议、发动舆论攻势的急先锋。他面沉如水,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听着。
“世袭罔替越国公,中军左都督,入阁参赞机务……”钱谦益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像冰冷的石子投入死水,激起层层涟漪,“呵呵,好一个张世杰,好一个英亲王!陛下这是……要将我大明二百余年的祖制,践踏于脚下吗?”
他放下茶盏,瓷器与紫檀木桌面碰撞,发出清脆却刺耳的声响。
陈演立刻接口,声音带着惶恐:“牧老(钱谦益号牧斋),陛下此举,着实令人心寒啊!一个武夫,年未及而立,何德何能,竟位列阁臣,与吾等平起平坐?这……这成何体统!长此以往,国将不国矣!”
魏藻德冷哼一声,语带讥讽:“何止平起平坐?陈阁老莫非忘了,他还是左都督,掌天下兵马勘合!如今这北京城内外的兵马,恐怕只知有越国公,不知有陛下,更不知有我等了!此乃王莽、曹操之兆!”
他直接将张世杰比作篡汉的权臣,话语可谓恶毒至极。
钱谦益抬手,轻轻虚按一下,止住了两人愈发激烈的言辞。他目光扫过众人,缓缓道:“气愤无用,危言亦是无用。今日召诸位前来,便是要议一议,面对此等局面,我辈读圣贤书,负天下望,当如何应对?”
书房内再次陷入沉默,只闻烛火噼啪作响。
良久,李邦华从阴影中抬起头,声音沙哑而坚定:“牧老,诸位,张世杰之势,已成气候。然,其根基何在?一在军功,二在圣眷,三……恐怕便是如今聚集在英国公府的那群勋贵武臣。”
他顿了顿,继续分析,条理清晰:“军功乃过往,不可追。圣眷虽隆,然帝心难测,尤其面对如此权臣,陛下心中岂无芥蒂?今日之隆恩,或许便是明日之催命符。唯勋贵之盟,乃其当下最坚实之倚仗。”
“李总宪所言甚是。”钱谦益颔首,表示赞同,“然,欲动其根本,需先断其羽翼,或,攻其必救。”
魏藻德眼中闪过一丝狠厉:“那就从勋贵下手!这些年,他们侵吞屯田、占役军户、贪墨军饷,哪一家屁股底下是干净的?只要让我兵部与都察院联手,细细查勘,不怕抓不到他们的把柄!先剪除其党羽,看那张世杰还能嚣张几时!”
“不可。”钱谦益却摇了摇头,“勋贵与国同休,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况且,陛下刚刚重赏张世杰,我等便立刻对其盟友下手,形同打陛下的脸,殊为不智。此非上策。”
陈演焦急道:“那该如何?难道就眼睁睁看着这武夫窃据权柄,凌驾于我辈之上?”
钱谦益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将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能穿透重重屋宇,看到那座象征着财富与权力的紫禁城。他沉默片刻,才悠悠道:“陛下今日在文华殿,单独召见张世杰,所为何事,诸位可知?”
几人面面相觑,他们虽为高官,但皇帝与张世杰的密谈内容,却非他们所能探知。
钱谦益收回目光,嘴角泛起一丝冷峭的弧度:“虽不知具体言语,但陛下近来最为忧心者,无非二字——‘钱粮’。”
“国库空虚,九边饷匮,流民待哺……处处都要用钱。陛下寄望于张世杰者,恐怕也正是这理财筹饷之能。”他顿了顿,语气加重,“而这,恰恰是我等的机会,也是张世杰的……死穴!”
魏藻德眼神一亮:“牧老的意思是?”
“财权!”钱谦益斩钉截铁,“国之命脉,在于财赋。东南财赋,半出江南。而江南之财,皆由士绅、钱庄、漕运诸般关节流转。张世杰若想理财,必然要触动这些!他一个北地崛起的武夫,懂什么江南经济?靠那些头脑简单的勋贵?还是靠他军中那套打打杀杀?”
他越说,语气越是笃定从容:“他若不动,则无法满足陛下期望,圣眷必衰。他若妄动,则必然触及江南根本,与我等不死不休!届时,无需我等动手,自有千万人欲除之而后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