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亮,开封城却已沦为一片浑国。寒风卷着冰屑,刮在脸上如同刀割。昔日繁华的街巷,此刻已被浑浊泛黄的洪水吞没,水面上漂浮着碎木、杂物、甚至泡得发胀的牲畜尸体,偶尔可见一两只苍白的手臂无声地划过水面,旋即沉没。哭喊声、求救声、房屋在水流持续冲击下倒塌的轰鸣声,混杂着洪水的咆哮,构成了一曲末日般的悲歌。
巡抚衙门地势稍高,尚未被洪水完全淹没,但庭院内也已积水过膝,冰冷的污水混着泥浆,不断冲击着门廊和台阶。这里,成了混乱城中唯一还算有序的所在,但也充满了压抑的恐慌。
后堂卧房内,药味混杂着血腥气,令人窒息。孙传庭面无血色地躺在床榻上,胸前衣襟沾染着大片暗红色的血迹,已然干涸发硬。他气息微弱,眼窝深陷,仿佛一夜之间又苍老了十岁。床榻边,一滩尚未完全清理的呕出物中,几缕暗红的血丝在浑浊的液体里格外刺眼,甚至因为严寒,边缘已经凝结起了细小的冰晶。
张世杰半跪在床榻前,玄甲上沾满泥泞和水渍,他刚从那如同地狱般的北城缺口处赶回。他看着孙传庭这副模样,心头如同压着巨石。
孙传庭似乎感觉到了他的到来,艰难地睁开浑浊的双眼。看到张世杰,他黯淡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急切,枯瘦如同鸡爪的手,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抬起,死死攥住了张世杰覆盖着冰冷金属的腕甲。那力道,大得惊人,完全不像一个垂危的老人。
“世……世杰……”他的声音如同破败的风箱,嘶哑得几乎无法辨认,每吐出一个字,嘴角就不受控制地溢出一股带着气泡的暗红色血沫,“别……别管老夫……堵……堵缺口……救……救百姓……开……开封……不能……不能亡……”
他的眼神中,充满了未尽之言的重托,以及一种与城共存亡的决绝。说完这几句话,他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手臂颓然落下,眼睛却依旧死死盯着张世杰,等待着承诺。
张世杰看着老人那执着而绝望的眼神,看着那凝结在床榻边的血冰,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愤和责任感涌上心头。他深吸一口冰冷彻骨的空气,没有多余的言语,只是重重地、坚定地点了点头。
他解下自己那件早已被泥水血污浸透、边缘甚至结了一层薄冰的玄色披风,仔细地、轻轻地盖在孙传庭冰冷的身躯上,仿佛想为他留住最后一丝暖意。
然后,他猛地站起身。
转身的刹那,他眼中所有的忧虑、疲惫尽数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疯狂的、燃烧着的血色与坚毅!那是在绝境中被逼出的,属于统帅的冷酷与决断!
他大步冲出卧房,来到庭院之中。冰冷的积水瞬间淹过他的小腿。院子里,挤满了惶恐不安的官吏、士绅,以及一些惊魂未定的守军军官。
张世杰目光如电,扫过这些大多面带惧色、不知所措的面孔,声音如同出鞘的利剑,斩破了庭院中压抑的恐慌:
“都听着!”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
“孙督师无恙!”他先稳定人心,随即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和一丝狂野的激励,“但是!开封还没完蛋!北城的口子必须堵上!城里的百姓必须救出来!”
他猛地拔出腰间的佩剑,剑锋指向北城方向,声音嘶哑却如同惊雷炸响:
“是爷们儿的!还能喘气的!不想被淹死、不想等着闯贼进来砍脑袋的!都跟老子来——!”
话音未落,他已率先行动!一把抓起堆放在廊檐下、原本用于加固衙门的沙袋,沉重地扛在肩上,毫不犹豫地、一步踏入了庭院齐腰深的冰冷污水中,溅起大片浑浊的水花,坚定不移地朝着北城缺口的方向涉水而去!
他那玄甲青袍的背影,在冬日晦暗的晨光和水汽中,如同一面不倒的旗帜!
短暂的死寂之后——
“他娘的!跟大帅干了!”赵铁柱第一个反应过来,红着眼睛,吼叫着扛起一个沙袋,紧跟着跳进水里。
“堵缺口!救百姓!”一名振武营的把总嘶声呐喊,带着麾下士卒纷纷扛起能找到的任何东西——沙袋、门板、甚至拆下来的房梁,义无反顾地冲入洪水。
那些原本惶恐的官吏、士绅,看着统帅身先士卒,看着军士们奋勇争先,一股久违的热血和羞耻感涌上心头。有人脱下碍事的官袍,有人招呼家仆,也开始寻找能用的物资,加入这支逆流而上的队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