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如同浸透了墨汁的厚重绒布,缓缓覆盖了饱经创伤的开封城。白日的厮杀呐喊、火炮轰鸣暂且停歇,只余下寒风掠过残破垛口发出的呜咽,以及城内隐约传来的伤兵哀嚎与百姓压抑的哭泣,共同编织成一曲绝望的夜曲。
西城那段被炸塌又经血战夺回的缺口处,已然被振武营的将士用沙袋、砖石和砍伐来的树木,临时构筑起了一道颇为坚固的防线。火把的光芒跳跃着,映照着一张张疲惫却警惕的面孔,兵刃的寒光在夜色中闪烁。空气中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硝烟味,还有一种紧绷的,仿佛弓弦拉满的肃杀。
刘宗敏的亲卫营在黄昏时分发动了两次凶猛的进攻,试图将这根扎入开封的“钉子”拔除。这些闯军老营精锐确实悍勇,个人武艺精湛,冲锋起来如同疯虎。然而,他们面对的不再是装备低劣、士气低落的普通守军,而是装备精良、训练有素,尤其擅长结阵而战的振武营。
张世杰甚至没有动用宝贵的火炮,仅仅依靠步兵紧密的鸳鸯阵和三叠阵,配合火?手精准的轮番齐射,便将闯军的冲锋死死挡在了临时工事之外。看着那些骁勇的老营兵在密集的弹雨和如林的长枪下成片倒下,连刘宗敏这等悍将也只得恨恨地啐了一口,下令撤退。
这一战,不仅稳固了缺口,更极大地震慑了闯军,也让城头原本还对这支“突然出现”的援军抱有疑虑的守军,彻底信服。
巡抚衙门,如今已成了开封城事实上的指挥中枢。昔日庄严肃穆的仪门、大堂,此刻却挤满了神色仓皇、翘首以盼的官吏、士绅,以及穿梭不息、传递消息的军士和差役。气氛凝重得仿佛能拧出水来。
当张世杰卸去染血的玄甲,仅着一身青袍,在赵铁柱及数名亲卫的簇拥下,踏着被火把拉长的影子走进衙门大堂时,原本嘈杂的声浪瞬间低落下去。所有目光,无论敬畏、好奇、还是隐含的审视,都齐刷刷地聚焦在这位年轻得过分,却已名震天下的统帅身上。
他面容带着连日征战的疲惫,眼神却依旧清澈锐利,步伐沉稳,自有一股尸山血海中杀出的凛然气度,让那些习惯于案牍劳形或夸夸其谈的文官们,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纷纷避让开道路。
后堂书房内,灯火略显昏暗。孙传庭已然换上了一身干净的便服,左臂的箭伤已被医官妥善包扎,用绷带吊在胸前。他屏退了左右幕僚,独自坐在一张铺着开封及周边地区舆图的方案后,脸色在跳动的烛光下显得愈发苍白,但腰杆依旧挺得笔直。
张世杰走进书房,拱手行礼:“孙督师。”
孙传庭抬起头,目光复杂地看向张世杰。眼前这个年轻人,与他印象中那些或因循守旧、或骄横跋扈的勋贵子弟截然不同,更与他熟知的文官体系格格不入。他有着武将的杀伐果断,却又似乎藏着更深沉的心思。
“世杰来了,坐。”孙传庭的声音依旧沙哑,他指了指对面的座位,没有多余的寒暄,直接切入主题,语气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今日亏得你及时赶到,否则……开封危矣。老夫代满城军民,谢过了。”
“督师言重,分内之事。”张世杰平静落座,目光扫过案上的舆图,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着敌我态势,形势之恶劣,一目了然。
孙传庭沉吟片刻,忽然伸手,将案几边缘一本看似普通的空白账册,推到了张世杰面前。他的动作牵动了伤口,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城中现状,想必世杰你一路行来,也已看在眼里。”孙传庭的声音低沉,“官仓存粮,账面上尚有半月之数,然则……”他顿了顿,目光直视张世杰,“具体实数几何,如何调配,还需仔细勘验。这本空册,便由世杰你派人接手,亲自查验,如何?”
这话,看似放权,实则是一次隐晦的交锋与试探。粮草是守城的命脉,孙传庭将此权交出,既是信任的表示,也是对张世杰能力和立场的一次考校。城内势力盘根错节,粮秣管理更是水深无比,他想看看这位年轻的英国公之孙,会如何应对。
张世杰看着那本空册,并没有立刻去接。他抬起眼,迎上孙传庭审视的目光,烛光在两人视线交汇处碰撞,仿佛迸溅出无形的火花。孙传庭眼中,是传统士大夫的坚守、疑虑,以及一种与城共存亡的决绝。而张世杰眼中,则是超越时代的冷静、务实,以及一种欲挽天倾的笃定。
“督师。”张世杰开口,声音平稳,打破了这短暂的沉默,“粮草之事,关乎全城存亡,末将责无旁贷,自当派人仔细清点,确保每一粒粮食都用在刀刃上。”
他话锋随即一转,手指轻轻点在那本空册上,却并未拿起:“然,当务之急,并非查账。”
“哦?”孙传庭眉梢微挑。
“守城之要,在于明确分工,各司其职,方能如臂使指,发挥全力。”张世杰目光灼灼,“末将以为,眼下开封,需有人主内,有人主外,有人游击策应。”
他不再绕圈子,直接摊牌:“督师德高望重,深谙民政,于城中士绅百姓间威望素着。这安抚民心、调配物资、整顿吏治、肃清内奸等一应内政,非督师不能稳定。末将愿请督师总揽城内诸事,确保后方无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