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风,像无数把浸了冰水的钝刀,在北京城纵横交错的胡同里反复刮削。张世杰裹紧了身上那件半旧的棉袍,领口处漏风的缝隙依旧贪婪地汲取着他本就不多的体温。脚下的积雪被踩得嘎吱作响,每一步都留下一个清晰的、带着寒气的印记。他低着头,步履匆匆,尽量避开主街的喧嚣和那些悬挂着勋贵府邸灯笼的朱门大户,专挑僻静、积雪更深的小巷穿行。
“少爷,当心脚下。” 张福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带着浓重的喘息。老仆同样裹得严实,帽檐上积了一层薄雪,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他怀里紧紧抱着一个不大的青布包袱,里面是张世杰此行最大的指望——几卷他凭着记忆,结合这几个月从府里账目和市面上零散信息中整理出的、关于北方九边军镇粮秣转运损耗的初步推演手稿。字迹潦草,却饱含心血。这是他准备的敲门砖,也是他唯一能拿得出手的“资本”。
“福伯,快到了吧?” 张世杰呼出一口长长的白气,在冰冷的空气中迅速消散。他的脸颊冻得生疼,手指在袖筒里也几乎失去了知觉。
“快了快了,就在前头,拐过这条巷子就是宣武门内大街,那西堂就在街南边,挺显眼的一座小教堂。” 张福喘着气回答,语气里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他们此行要见的,是住在西堂的泰西传教士,汤若望。这个名字,张福也是辗转从府里一个曾给宫里采办过西洋物件的管事那里听来的,只知道是个蓝眼睛、高鼻梁的“洋和尚”,懂些稀奇古怪的学问,脾气似乎还不错。
主仆二人转过巷口,喧嚣的人声和骡马的嘶鸣夹杂着寒风扑面而来。宣武门内大街虽不及棋盘街那般煊赫,却也是人流如织。叫卖声、讨价还价声、车轮碾过冻土的辘辘声,汇集成一股属于市井的、充满烟火气的嘈杂洪流,在这严寒的天气里顽强地沸腾着。贩夫走卒裹着破旧的棉衣,缩着脖子在寒风中招揽生意;拉着煤块、柴火的骡车沉重地碾过积雪融化的泥泞路面;挑着担子的小贩吆喝着“热乎乎的豆汁儿”、“刚出锅的炸糕”;空气中混杂着劣质煤烟、牲畜粪便、食物香气以及人群特有的汗味,形成一种复杂而浓烈的市井气息。
张世杰下意识地压低了帽檐,尽量让自己融入这滚滚人流,不引人注目。他的目光扫过街道两旁林立的店铺、摊贩,最终落在了街南侧一座风格迥异的建筑上。
那是一座不算高大的石砌建筑,有着尖尖的屋顶,屋顶上竖立着一个在张世杰看来颇为奇特的十字形标记。墙壁是灰白色的石头,在周围青砖灰瓦的店铺民居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几扇狭长的、镶嵌着彩色玻璃的窗户紧闭着,透出一种异域的静谧。门口悬着一块不大的木匾,上面用汉字和一种蝌蚪般的文字写着“天主堂”三个字。这就是西堂,汤若望神父在北京的居所。
与周围喧嚣的市井相比,教堂门前显得异常冷清。只有稀稀拉拉几个穿着厚实棉衣、裹着头巾的妇人,挎着篮子匆匆进出,脸上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平静。张世杰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激着他的肺腑,也让他纷乱的心绪稍稍镇定。他整了整衣袍,示意张福跟上,迈步踏上了教堂门前那几级同样覆盖着薄雪的石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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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开那扇厚重的、包着铜皮边角的木门,一股混合着淡淡蜡烛味、旧书纸张气息以及某种类似檀香却又截然不同的香料味道的温暖空气,瞬间包裹了张世杰冻僵的身体。门轴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在这片宁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教堂内部空间不大,光线有些幽暗。几排简陋的木制长椅整齐地排列着,正前方是一个高出地面的平台,上面摆放着一张覆盖着白色桌布的祭台,祭台后方墙壁上悬挂着一幅色彩浓烈、描绘着一位怀抱婴儿的西方妇人的油画。几支粗大的白蜡烛在烛台上静静燃烧,橘黄色的火焰跳跃着,将墙壁上那些张世杰看不懂的、繁复的宗教浮雕图案映照得影影绰绰。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肃穆而安宁的氛围。
一个穿着黑色长袍、身形瘦削的身影正背对着门口,站在祭台旁,似乎在整理着什么。听到开门声,那人转过身来。
张世杰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到一位西方传教士。眼前的人大约三十岁上下,面容清癯,颧骨略高,深陷的眼窝里是一双如同波罗的海海水般深邃湛蓝的眼睛,此刻正带着一丝温和的惊讶看向他们。他的鼻梁高挺得近乎锋利,薄薄的嘴唇抿着,下巴上留着修剪得颇为整齐的短须。最引人注目的是他一头微卷的、介于亚麻色与浅棕色之间的头发。他身上那件黑色长袍浆洗得有些发白,袖口和领口磨损的痕迹清晰可见,但这并未减少他身上那种属于学者的沉静气质。他正是汤若望(Johann Ada Schall von bell)。
“愿主赐予你们平安。” 汤若望用带着浓重异域腔调、但吐字清晰的汉语说道,脸上露出一丝友善而疏离的微笑,右手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他的目光在张世杰和张福身上快速扫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张世杰身上那件半旧的棉袍虽然质地尚可,但显然不是勋贵子弟常穿的鲜亮锦缎,更像是家境普通甚至有些窘迫的读书人。他身后的老仆更是透着仆役的拘谨。
“叨扰神父了。” 张世杰拱手行了一个标准的士子礼,姿态不卑不亢,声音清朗,“晚生张世杰,久闻神父博学,尤精天文历数、格物致知之学,心中仰慕,今日冒昧前来,实为求教。” 他刻意避开了自己英国公府的身份,只以普通士子的身份示人。
汤若望蓝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了然,随即是更深的好奇。他见过太多或好奇、或猎奇、或带着功利目的来接触他的大明官员和士绅,但眼前这个年轻人,眼神清澈坦荡,言语间对“格物致知”的强调,似乎更接近他理想中寻求真理的同行者。
“求教不敢当,互相学习。” 汤若望微微欠身还礼,语气平和,“张公子请随我来,此处不是谈话之所。” 他做了个请的手势,引着张世杰和张福绕过祭台,走向侧面一个挂着厚厚门帘的小房间。那便是他简朴的书房兼会客室。
书房不大,陈设极其简单。一张宽大的橡木书桌几乎占据了小半空间,上面堆满了摊开的书籍、卷轴、写满拉丁文和汉字的稿纸、黄铜制的圆规、矩尺、星盘以及一些张世杰叫不出名字的、闪烁着金属冷光的精巧仪器。几排书架紧贴着墙壁,塞满了厚重的外文典籍和线装汉籍。墙角放着一个用于取暖的小铜炉,散发着微弱的热量,让房间比外面暖和许多。空气中弥漫着更浓烈的墨水、羊皮纸和金属器械的味道。
“条件简陋,让张公子见笑了。” 汤若望示意张世杰在书桌旁一张硬木椅子上坐下,自己则坐在对面。张福恭敬地垂手侍立在张世杰身后,目光谨慎地扫过这间充满异域气息的房间。
“神父学贯中西,于陋室之中探求寰宇至理,晚生佩服。” 张世杰由衷地说道,目光被桌上那些精密的仪器和写满复杂公式的稿纸牢牢吸引。这才是真正的知识,是突破这个时代桎梏的钥匙!他强压下心头的激动,从张福手中接过那个青布包袱,解开,将里面几卷略显潦草的手稿小心翼翼地摊开在书桌上。
“神父,晚生近日研读一些关于边镇粮秣转运的记载,对其中的损耗计算颇有疑惑。” 张世杰指着稿纸上自己推演的一些算式和图表,语气诚恳而专注,“譬如,从通州仓运粮至宣府镇,陆路六百余里,官定耗米为三成。然晚生据历年零星记载推算,实际途中损耗,包括车马折损、民夫口粮、沿途官吏克扣、仓储鼠雀之耗、路途损耗,以及因道路艰险、天气延误导致的额外消耗,竟远不止此数,且多有重复计算、虚报浮夸之弊。晚生尝试以几何之法,推算其合理损耗区间与虚耗空间,却总觉模型粗陋,力有不逮。不知神父于西方数学之中,可有更精妙之法,能解此类繁杂计算之困?”
汤若望的目光落在那些手稿上,蓝色的瞳孔骤然收缩,随即爆发出毫不掩饰的惊喜光芒!他原本以为这年轻人不过是来问些天文星象或者新奇器物,没想到对方一开口,竟是如此具体、深入且具有高度实用性的数学应用问题!而且,稿纸上那些虽然稚嫩却思路清晰的图表、推演路径,以及对方口中提到的“几何之法”、“模型”、“合理损耗区间”、“虚耗空间”这些词汇,无不显示出一种超越这个时代普通读书人的、极其难得的理性思维和分析能力!
“几何之法?模型?” 汤若望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兴奋,他一把抓起那几页稿纸,凑到眼前,贪婪地阅读着上面的每一个符号和注解,口中喃喃自语,语速极快,夹杂着拉丁文和汉语,“妙!妙啊!张公子,你竟能想到用几何图示来解析物流损耗!虽然……虽然这计算还显粗糙,对变量考虑不足,比如天气影响因子、道路状况分级、腐败速率……但这思路!这思路简直……” 他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猛地抬起头,湛蓝的眼睛灼灼放光,紧紧盯着张世杰,“张公子,你学过欧几里得?学过阿基米德?你在哪里接触到的这些思想?”
张世杰心中一块巨石落地,知道自己这步棋走对了。他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谦逊和一丝“困惑”:“欧几里得?阿基米德?晚生孤陋寡闻,未曾听过这些名字。只是……只是晚生自幼便觉世间万物运行,皆有其数理规律可循。观日月运行,察流水轨迹,甚至府中器物造作,皆有其尺度分寸。久而久之,便尝试以数理推演身边之事。这些想法,不过是些粗浅的摸索,让神父见笑了。” 他巧妙地避开了知识来源的问题,将自己塑造成一个天赋异禀、无师自通的“数学天才”。
汤若望眼中的光芒更盛!无师自通?这简直是上帝赐予的奇才!在东方这片土地上,竟然遇到了一个思维方式如此接近西方科学精神的年轻人!这比发现一座金矿更让他激动!他立刻放下手稿,热情高涨:“不!张公子,你的想法绝非粗浅!这是真正的科学思维!你遇到的问题,正是数学应用于现实世界的关键!在西方,我们称之为‘应用数学’或‘运筹’!我们有更精密的工具,比如代数的符号系统,比如对数和三角函数表,比如……” 他兴奋地站起身,快步走到书架旁,抽出一本厚重的、封面磨损严重的拉丁文书籍,哗啦啦地翻开,指着一页页复杂的公式和图表,“看!这是韦达的代数符号系统!它能将复杂的数量关系,用简洁的符号表达出来,运算起来事半功倍!还有这些对数表,由苏格兰的纳皮尔男爵所创,能将复杂的乘除运算转化为简单的加减,大大简化计算……”
汤若望滔滔不绝,如数家珍,将西方数学的精妙之处向张世杰倾囊相授。张世杰则聚精会神地听着,不时提出一两个看似懵懂实则切中要害的问题,引导着汤若望的讲解方向。他如饥似渴地吸收着这些知识,同时在心里飞快地与前世所学进行印证和融合。书房里只剩下汤若望激动的声音、翻动书页的沙沙声以及张世杰偶尔的询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