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儿媳哽咽着,泪珠滚落。
老人沉默着,浑浊的眼里却闪过一丝刚毅
她颤巍巍地摸回里屋,从枕下摸出个小小的蓝布包,一层层打开
里面竟是一对早已褪色的银镯——她当年的嫁妆
“明日,拿去捐给官军!”
老人语气斩钉截铁
“鞑子要是破了城,咱娘几个活不了,留着这银子给谁?
不如让城上的娃们吃饱点,多杀几个鞑子!”
同样在这个寒夜
清军大营里的索伦兵巴特尔正裹着从附近村庄抢来的、散发着汗臭和血腥味的棉被发抖
这个来自大兴安岭的猎手梦见故乡永不熄灭的篝火和烤鹿肉的香气
醒来却只听见营外凄厉的惨叫——几个抓来的山西农民试图偷取马粮
被巡逻队抓住,正被吊死在辕门的高杆上示众,尸体在寒风中轻轻摇晃。
当户厅签判再次哭喊着报告粮食储备状况时,城南突然响起纷沓而虚弱的脚步声
染坊的伙计们推着几辆破旧的独轮车
上面堆满了他们封坛珍藏的酱菜;
几位白发苍苍的老秀才,领着书院里面有菜色的学生
抬着几筐掺杂着糠皮的粮食——那是他们偷偷变卖了书院藏书和砚台换来的
甚至几位衣着单薄的青楼女子,也相互搀扶着来到官衙前
捐出了她们的首饰盒和小心珍藏的细软
以及一包包她们自己节食省下的口粮。
老铁匠赵师傅带着十几个徒弟,哐当一声将一大堆锈迹斑斑的铁器倒在都督府前的石阶上
里面不仅有破损的兵器,还有菜刀、锄头、甚至铁锅:
“军爷!收下!咱们把能找着的铁都熔了!城要是破了
还要锅做饭吗?拿去打刀枪,杀鞑子!”
——————————————————————————————————
清军并未因困城而松懈。罗什与多尼都是经验丰富的帅才,他们深知“困毙”需要时间
而时间可能产生变数
巨大的攻城器械——楼车、云梯、冲车——在营寨后方日夜不停地赶造
从北京急调的红衣大炮也终于运抵,被小心翼翼地推上前线精心构筑的炮位。
12月3日,最猛烈的炮击开始了
地动山摇的轰鸣声终日不绝,沉重的炮弹呼啸着砸向城墙
每一次撞击都带来砖石飞溅、地动山摇
一段南城墙被轰开缺口,焦琏亲自率家丁队顶上去
与企图涌入的清军展开惨烈白刃战,终于将其击退。
王石头所在的垛口被一枚炮弹直接命中,半边塌陷
他被埋在砖石之下,左腿传来钻心剧痛
当他挣扎着从废墟中爬出时,看到了终生难忘的一幕:
无数太原百姓,冒着仍在不断落下的炮弹和箭矢,自发地奔上城墙!
男人们沉默着传递砖石、沙袋,奋力堵塞缺口
妇人们用门板抬下伤员,撕开自己的衣襟为他们包扎
甚至连半大的孩子们都组织起来,用木桶和小桶拼命往城上运送井水和滚油。
“守住!朝廷的援军就在路上!”
提督焦琏、巡抚张煌言满身是血,嘶哑的嗓音却如同洪钟
在城头每一个角落回荡。他的话像一剂强心针,注入守军和百姓的心中。
希望,有时来自于最惨烈的牺牲
当夜,一队约三十人的西山义军,竟真的奇迹般穿过清军封锁线
用生命送来了二十袋不足百斤的小米
带队的老义军浑身被箭射得像刺猬,到达城墙下说完“西山的乡亲…心意…”便咽了气
怀中还紧攥着一份标注了清军兵力分布点的沾血布条。
12月15日,清军终于发动了蓄谋已久的总攻
数十架云梯如同巨蟒般搭上残破的城墙,蒙古和汉军旗的步兵如蚂蚁般蜂拥而上
城上箭如雨下,滚木擂石轰鸣,金汁散发的恶臭弥漫战场。
最危机的时刻出现在南城缺口处,数百清军重甲步兵突入城内!
眼看防线就要崩溃,满城忽然响起悲壮而苍凉的民歌调子
起初只是一两个老人在哼唱,迅速传染开来,越来越多的人加入,最终汇成震天动地的合唱:
“汾河水啊长又长,我家就在黄土坡上...
金戈铁马都不怕,誓保太原卫家乡!
爷娘妻子莫牵挂,不破鞑虏不还家...”
这歌声从残破的街巷传到燃烧的城楼,正在血战的守军听到乡音
无不泪流满面,却仿佛被注入了一股神力,怒吼着将敌人一步步压回缺口!
多尼贝子在高耸的望楼上
透过望远镜看到了令他终生难忘的景象:
一个被箭矢射穿胸膛的老农,竟用最后的气力扑上去
将手中的菜刀狠狠砍进了云梯的钩爪!
一个妇人抱着点燃的柴草捆,纵身跳下了云梯!
日落时分,清军鸣金收兵,遗尸累累
满身硝烟与血污的汪葬海、张煌言在亲兵护卫下巡视惨不忍睹的城防
他看到几个妇人正默默地为战死的士兵合上双眼
擦拭他们年轻而冰冷的脸庞。她们抬起头,平静地对总督说:
“大人莫忧,咱们太原人,骨头里长的都是煤铁,烧不尽,打不折。”
寒月凄冷,升上东山,照见城外连绵数十里、篝火繁密的清军营寨,也照见城内千家万户窗棂中透出的微弱烛火
——那是百姓们在灶王爷像前点燃的长明灯,祈求着平安,也昭示着不屈
一盏盏,如星河不灭,仿佛在告诉这苍茫的天地:
太原之心,亮如白昼,永不言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