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的秋意比往年更浓,玄武湖的荷叶枯成了褐色,像无数支倒插的箭,指向灰蒙蒙的天。午门的铜狮沾着晨露,鬃毛上凝着白霜,守门禁军握着枪杆的手冻得发红,却不敢缩一缩——昨夜开始,京营里就暗流涌动,有流言说“朱洪武早已归天,建文镇不住场子”,还有人偷传“澳洲兵已到长江口,旦夕可破南京”。
寅时三刻,西华门突然传来喧哗。一群披甲的将领撞开守军,为首的是京营都指挥佥事张兴,他手里举着柄生锈的铁剑,剑鞘上的“洪武年制”字样被磨得模糊:“宫里的人听着!建文削藩乱政,引得天怒人怨,澳洲兵临城下,他却只会躲在奉天殿里写文章!今日我们要清君侧,另选贤能!”
跟着起哄的有近千名校尉,都是些被朱允炆削去兵权的勋贵子弟,他们踩着晨雾涌到午门前,刀枪在晨光里闪着冷光。负责守卫午门的梅顺昌站在城楼上,脸色比城砖还青——他父亲梅殷是朱元璋的驸马,按理说该是皇亲里的顶梁柱,可朱允炆削藩时连梅家也被削了三分之一的俸禄,此刻他握着刀柄的手,指节都捏得发白。
“张兴!你敢率军逼宫,是想做第二个朱允熥吗?”梅顺昌的吼声带着颤音,他身后的亲兵虽多,却多是新募的兵卒,握着刀的手在发抖。
张兴仰头大笑,笑声震得檐角的铜铃乱响:“梅顺昌,你别装糊涂!谁不知道你爹被建文气得闭门不出?如今老皇帝的牌位都快被他搬出太庙了,你还替他卖命?”他挥剑指向宫门,“兄弟们,冲进去!找到老皇帝的遗诏,看看建文是不是矫诏登基!”
人群像潮水般涌向宫门,撞得朱漆大门“咚咚”作响。梅顺昌咬牙拔出腰刀:“放箭!谁敢闯门,格杀勿论!”
箭雨刚起,就听人群后方传来一声苍老却洪亮的咳嗽,像平地炸响个闷雷。所有人都愣了愣,回头望去——晨光里,一个穿粗布僧袍的老者拄着拐杖,慢慢从金水桥那头走来,身后跟着四个穿黑衣的锦衣卫,腰牌在雾中闪着暗金色的光。
老者的头发全白了,却梳得整整齐齐,用根木簪绾着;脸上刻满皱纹,眼窝深陷,可那双眼睛睁开时,像两口深井,看得张兴下意识后退了半步。有人突然嘶喊:“那……那是……”
“洪武爷?”不知是谁先跪了下去,“咚”的一声,额头撞在青石板上。紧接着,哗拉拉跪倒一片,连张兴身边的校尉都松了手,枪杆“哐当”砸在地上。张兴握着剑的手直抖,想举起来,却像有千斤重,最后“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剑摔出去老远。
朱元璋没看他们,径直走到午门前,抬头望着“午门”两个字——那是他当年让詹同亲笔写的,笔力浑厚,如今蒙着层灰,却仍透着股威严。他抬手摸了摸门柱,指腹蹭到片剥落的朱漆,像摸到了当年征战时蹭在甲胄上的血。
“梅顺昌。”他开口,声音沙哑却清晰,“你爹还好吗?”
梅顺昌在城楼上磕了个头,声音哽咽:“家父……家父染了风寒,卧病在床,听闻宫中有变,让小侄拼死护着宫门。”
“好孩子。”朱元璋点点头,转身看向跪着的众人,“你们说,建文削藩乱政?”
张兴趴在地上,头埋得贴紧地面:“陛下……臣……臣是听说澳洲兵要来,慌了神……”
“澳洲兵?”朱元璋冷笑一声,拐杖往地上一顿,“朱棣在吕宋打了胜仗,就敢称兵犯阙?他忘了是谁给的澳洲封地?忘了当年在应天,是谁把他从死人堆里拉出来的?”
这话像鞭子抽在众人身上,几个曾跟着朱元璋打天下的老卒,忍不住抹起了眼泪。朱元璋的目光扫过人群,落在几个勋贵子弟身上:“你们父辈跟着朕出生入死,挣下的爵位,建文没夺你们的,只是收了兵权——怎么,想握着刀杆子当土皇帝?”
一个胖墩墩的子弟嗫嚅道:“陛下,不是……是怕……怕没了兵权,被人欺负……”
“欺负?”朱元璋的拐杖又一顿,“当年朕在濠州,身边只有二十四个人,谁欺负得了?后来有了百万大军,倒怕起自家弟兄了?”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兵权这东西,像把双刃剑,握得稳是护家的盾,握不稳就是杀头的刀!朱允熥为什么败?就是因为他把刀对着自家叔伯!”
人群里一片死寂,连风都停了。朱元璋喘了口气,语气缓和了些:“建文削藩,心急了些,却没做错。你们想想,要是让沐晟在云南养着十万兵,让朱棣在澳洲造着百艘船,将来他们儿子、孙子长大了,还认不认南京的朱家?”
他走到张兴面前,弯腰捡起那柄生锈的铁剑,剑身在晨光里映出他苍老的脸:“这剑是洪武十二年造的,跟着你爹在捕鱼儿海砍过元兵的脑袋,如今却被你用来指着自家宫门。”
张兴“咚咚”磕头,血都磕出来了:“臣罪该万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