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沙的雨下了整三日,楚王府的飞檐垂着水线,像无数把悬而未落的剑。朱允炆站在书房的窗前,看着庭院里被雨水泡得发胀的芭蕉,指节在窗棂上敲出沉闷的声响。案上摊着华云龙刚递上的密报,墨迹被雨水洇开了一角,“梅殷密会朱棣使者于湘阴渡口”几个字却依旧刺眼。
“陛下,”方孝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被雨水浸透的湿意,“梅将军已在殿外候了半个时辰,说是有军情要面禀。”
朱允炆没回头,目光仍胶着在密报上那行“舱内密谈两刻,似涉粮草交易”。梅殷是宁国公主的驸马,当年随朱元璋破武昌时身中三箭不退,是朝野公认的“忠勇”,可这封密报……他指尖划过纸面,墨迹沾在指腹,像洗不掉的血。
“让他进来。”
片刻后,梅殷踏着水迹走进书房。他没穿朝服,一身玄色劲装,腰间悬着柄鲨鱼皮鞘长刀,雨水顺着发梢滴落,在青砖上晕开小水洼。看见朱允炆背对着他,他拱手行礼,声音带着武将特有的沉厚:“陛下,朱允熥的先锋吴良已过岳阳,距长沙不足百里,臣请命率庐州兵驻守东门。”
朱允炆缓缓转过身,手里捏着那封密报。雨光从窗棂斜切进来,在他脸上割出明暗交错的痕:“驻守东门?还是想借故去湘阴,再与朱棣的人‘谈药材’?”
梅殷的眉峰猛地一蹙:“陛下何出此言?”
“何出此言?”朱允炆将密报扔到梅殷脚下,纸张溅起的水花打湿了梅殷的靴面,“华云龙亲眼看见你收了朱棣的珊瑚树,密信里还写着‘洞庭水师可借’——你当朕是聋子瞎子?”
梅殷捡起密报,只扫了一眼便攥成一团,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这是构陷!臣与朱棣使者见面,是为试探其水师动向,那珊瑚树是他硬塞的,臣本欲上交……”
“欲上交?”朱允炆冷笑一声,踱到梅殷面前,两人鼻尖几乎相抵,“那为何藏在书房暗格里?为何湘阴渡口的守军说,你让他们对燕王府的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梅殷猛地抬头,眼里的惊怒几乎要溢出来:“陛下竟派人搜臣的书房?!”他后退半步,长刀的穗子扫过地面,“臣三代忠良,父亲随皇考破采石矶时断了一条腿,臣娶公主、守长沙,何曾有过二心?”
“二心?”朱允炆的声音陡然拔高,案上的茶杯被震得跳了跳,“上个月朱允熥打岳阳,朕让你出兵,你说‘将士疲敝’;如今朱棣的水师刚到吕宋,你倒有闲心跟他的人‘密谈’——这就是你的‘无二心’?”
方孝孺在一旁低声劝道:“陛下息怒,梅将军或许有苦衷……”
“苦衷?”朱允炆猛地推开梅殷,梅殷踉跄着撞在书架上,几卷书册哗啦坠地,“他的苦衷,就是想看着朕败给朱允熥,再看着朱棣占了这江南半壁!”
梅殷扶着书架站稳,胸口剧烈起伏,他盯着朱允炆,眼神里最后一点温度也凉透了:“陛下既信不过臣,臣这长沙卫指挥使,不当也罢!”他解下腰间的兵符,重重拍在案上,“庐州兵归陛下调遣,臣……”
“你想走?”朱允炆突然笑了,笑声里裹着雨的寒意,“你以为,这长沙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他朝门外扬声,“来人!”
十几个锦衣卫应声而入,为首的华云龙脸上带道刀疤,目光像鹰隼般落在梅殷身上。梅殷瞳孔骤缩,猛地抄起案上的兵符:“陛下要做什么?”
“做什么?”朱允炆走到梅殷面前,指尖划过兵符上的虎纹,“有人告你通敌,朕自然要查。查清楚了,还你清白;查不清……”他顿了顿,声音轻得像叹息,“你就当给朱允熥的人,祭了军旗吧。”
“朱允炆!”梅殷猛地将兵符砸向朱允炆,转身就往外冲。他是武将出身,动作快如闪电,可锦衣卫早有准备,华云龙挥刀拦在门口,刀锋在雨光里闪着冷芒。
“拿下!”朱允炆的声音不带一丝波澜。
书房里瞬间乱作一团。梅殷赤手空拳,却抵得锦衣卫连连后退,他一脚踹翻书桌,砚台墨汁泼了华云龙满脸。可锦衣卫人多势众,铁链哗啦缠上他的胳膊,梅殷怒吼着挣扎,玄色劲装被撕裂,露出肩胛上狰狞的箭疤——那是当年为朱元璋挡箭留下的。
“陛下!”梅殷被按在地上,额头磕在青砖上,渗出血来,“臣若通敌,天诛地灭!可朱允熥的人三日必到,长沙不能乱啊!”
朱允炆背对着他,看着窗外的雨,声音轻飘飘的:“把他关入地牢,没有朕的命令,谁也不许见。”
梅殷的吼声被锦衣卫堵在嘴里,拖出去时,他的目光穿过雨幕,死死钉在朱允炆的背影上,那眼神里有愤怒,有失望,还有一丝……怜悯。
书房重归寂静,只有雨水敲窗的声音。方孝孺看着满地狼藉,嘴唇动了动,终究只化作一声叹息:“陛下,庐州兵……”
“庐州兵由耿天璧暂管。”朱允炆走到案前,拿起那枚兵符,指尖冰凉,“他是梅殷的表亲,总不至于也通敌吧。”
可他心里清楚,耿天璧与梅殷情同手足,当年梅殷带他从庐州出来时,他还是个扛枪都嫌沉的少年。
果然,傍晚时分,华云龙气喘吁吁地跑进来,身上的甲胄还在滴水:“陛下,不好了!耿天璧带着庐州兵围了王府,说……说要放了梅将军!”
朱允炆正在看长沙城防图,闻言笔尖一顿,墨点在“东门”二字上晕开:“他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