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布政司衙门外的石狮子被雨水冲刷得发亮,朱红色的廊柱下,几名驿卒正抱着湿漉漉的军报来回奔走,靴底踩在青石板上溅起细碎的水花。西平侯府内,沐春正对着一幅摊开的舆图出神,图上用朱砂圈出的“长沙”与“南京”两个地名,已被他指尖摩挲得有些模糊。
“侯爷,南京来的第八封催兵文书到了。”参军吴良捧着一个火漆封口的木盒走进来,雨水顺着他的斗笠滴在地上,晕开一小片深色,“这次是朱允熥亲笔,说若云南军再不动身,就要按‘通敌’论处了。”
沐春抬眼,接过木盒拆开。信纸是特制的洒金笺,朱允熥的字迹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急躁,末尾“朕剑已出鞘,勿谓言之不预”几个字几乎要刺破纸背。他冷笑一声,将信纸揉成一团扔进炭盆:“他倒学会拿父皇的口吻说话了。”
吴良凑近舆图,指着云南与四川交界的一片山地:“自上个月起,乌撒土司就没消停过,屡次袭扰毕节卫。我们若抽掉主力北上,这伙人定会趁机反扑,到时候西南防线就破了。”
“土司是癣疥之疾,朱允熥和朱允炆才是心腹大患。”沐春用竹杖在长沙的位置敲了敲,“但现在还不是站队的时候。”他忽然想起前日朱棣派来的密使,那人带来的密信里“共分天下”四个字,此刻仿佛还在眼前发烫。
正说着,门外传来一阵喧哗。沐春皱眉:“何事喧哗?”
亲兵匆匆进来禀报:“侯爷,乌撒土司的儿子阿朵带着百余人跪在府外,说要献降,还……还捧着一颗人头。”
沐春与吴良对视一眼,起身走向府门。只见石阶下,一个穿着虎皮坎肩的彝族青年双手举着个木盘,盘里赫然是颗血淋淋的人头,正是前几日袭扰毕节卫的头目。阿朵见沐春出来,“噗通”跪倒在地:“侯爷,我父已率部退回深山,让小的来表归顺之心。只求侯爷别再征剿,我们愿年年纳贡。”
沐春盯着那颗人头看了半晌,忽然笑了:“你父倒是会做人。”他对亲兵道,“带阿朵下去安置,赏些布匹粮食。告诉乌撒土司,若三个月内不犯边,本侯就奏请朝廷,恢复他的土司之位。”
阿朵千恩万谢地被带下去。吴良低声道:“侯爷真信他们会归顺?”
“信不信不重要。”沐春转身回府,“重要的是,这给了我们按兵不动的理由。”他走到案前,提笔写了封奏疏,语气谦卑却态度坚决——“臣沐春叩奏陛下:乌撒土司作乱,西南震动,臣若离滇,恐生大变。待平定土司,即刻提兵北上,万死不辞。”
写完,他将奏疏交给吴良:“用六百里加急送出去,让朱允熥看看,本侯不是抗旨,是真有难处。”
吴良刚走,另一名亲兵又进来:“侯爷,朱棣的人还在偏院等着,说有要事相商。”
沐春眼中闪过一丝锐光:“让他进来。”
片刻后,一个穿着青布长衫的汉子走进来,正是朱棣派往云南的密使。那人从怀中掏出个油布包,里面是一张绘制精美的海图,南海诸岛被一一标注出来。
“燕王说了,”汉子声音压得极低,“若侯爷肯在朱允炆背后用兵,将来这南海的香料、珍珠,任凭侯爷取用。”他指了指海图上最大的一座岛屿,“此岛名为‘婆罗洲’,盛产黄金,燕王愿将其封给侯爷。”
沐春盯着海图,指尖在婆罗洲的位置轻轻点了点。他自幼在云南长大,深知西南山地贫瘠,若能染指南海贸易,西平侯府的权势定会更胜从前。但他更清楚,朱棣的许诺就像江上的雾,看着诱人,却随时可能消散。
“回去告诉燕王,”沐春将海图推回去,“云南军现在动弹不得。但若将来……南京与长沙两败俱伤,本侯或许能帮他一把。”他顿了顿,补充道,“至于分天下的事,还是等他过了长江再说吧。”
汉子接过海图,知道再劝无益,躬身行了一礼便退了出去。沐春望着他的背影,忽然对亲兵道:“备马,去毕节卫看看。”
三日后,毕节卫的城头上,沐春正望着远处连绵的群山。雨后的山林蒸腾着白雾,隐约能看到彝族土司的碉楼在雾中若隐若现。卫指挥使丁德兴抱来一捆箭矢:“侯爷,这些是从土司尸体上捡的,箭头刻着‘长沙军械局’的印记。”
沐春拿起一支箭,箭头的铁水浇筑处果然有个极小的“长”字。他心中一动——朱允炆竟暗中资助土司作乱?这是想让云南军彻底陷在西南,无法北上支援朱允熥。
“好手段。”沐春将箭矢扔回给丁德兴,“看来我们这位建文皇帝,比他弟弟更会玩阴的。”
丁德兴道:“要不要把这事捅给朱允熥?让他知道朱允炆在背后搞鬼。”
“不必。”沐春望着北方,“让他们斗得再凶些才好。我们守住云南,坐看鹬蚌相争。”他忽然想起父亲沐英临终前的话——“滇地险远,可进可退,不到万不得已,别掺和中枢的浑水。”当时只当是老生常谈,如今才懂其中深意。
与此同时,南京城内的朱允熥正对着沐春的奏疏大发雷霆。御书房里,常茂、徐辉祖等将领噤若寒蝉,谁都不敢触这霉头——自徐州战败后,陛下的脾气就越来越暴躁,昨日还因粮草不济斩了户部两个主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