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像一盆冰水浇在朱允熥头上。他忽然想起去年在南京,朱元璋拿着他虚报战功的卷宗,也是这样冷冷地说:“你是皇子,不是土皇帝。”
闭门思过的日子里,朱允熥被禁足在都司后院的小楼。他整日对着沙盘推演战局,却总在不经意间想起演武场上的血。有天夜里,他做了个梦,梦见自己挥鞭抽向一个小兵,那小兵转过脸来,竟是朱元璋,眼神失望又冰冷。
他惊醒时,冷汗湿透了中衣,窗外正飘着云南的夜雨,淅淅沥沥的,像极了刑台上那些孩童的哭声。
三月后,沐春平叛归来,第一件事就是去见朱允熥。他看着这位瘦了一圈的皇长孙,递过一份卷宗:“殿下,您禁足的日子里,边军打了场胜仗,斩了叛首阿资。”
朱允熥翻开卷宗,见上面记录的军功里,有十几个名字是他用家法狠狠整治过的士兵。沐春忽然道:“他们说,怕您的家法,更怕对不起您的严苛。”
朱允熥的手指顿了顿。
“但陛下说得对,”沐春又道,“军中不能只有铁腕。阿资的儿子愿降,我按军规免了他死罪,现在成了咱们的向导。有时候,宽一分比紧一分管用。”
朱允熥没说话,起身走到窗前。雨停了,月光照在演武场上,那些新画的队列线清晰可见,却再没有刑台的影子——沐春回来后,悄悄拆了。
这时,亲卫匆匆进来,递上一封南京的密信。朱允熥拆开一看,是常茂写的,说南京城里,朱允炆借着主持科举的由头,招揽了不少寒门士子,连父皇都夸他“有仁君之风”。
“仁君?”朱允熥冷笑一声,将密信揉碎,“等我回去,让他们看看什么叫真正的‘君’。”
他转身看向沐春,眼神里的戾气淡了些,却多了几分深沉:“沐春,帮我备份礼物,我要回南京。”
“殿下想通了?”沐春挑眉。
“想通了,”朱允熥道,“家法得改改,得让他们知道,跟着我不仅有鞭子,还有糖。”
沐春笑了:“那我得备两份礼,一份给陛下,一份给……朱允炆殿下?”
朱允熥没笑,只是望着南京的方向,那里的月光,应该比云南更亮,也更冷。他知道,这次回去,与朱允炆的较量才真正开始,而他腰间的玄铁鞭,或许该换成更巧的兵器了。
南京的乾清宫里,朱元璋看着沐春送来的密报,上面详细记录了朱允熥在云南的所作所为,连他禁足时夜里哭醒的事都写得清清楚楚。老皇帝放下密报,对身边的胡惟庸道:“这小子,总算没蠢到底。”
“陛下打算让他回南京?”胡惟庸问。
“让他回来,”朱元璋拿起一支朱笔,在密报上圈了个“可”字,“把京营的三千骑兵给他带,看看他能不能把家法变成军纪。”
胡惟庸迟疑道:“万一他再……”
“那就再贬。”朱元璋的声音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磨棱角哪有不疼的?等他明白,鞭子打不出忠臣,严苛换不来真心,才算真的长大了。”
窗外,南京的月光正透过窗棂,照在御案上那柄朱元璋用过的旧剑上,剑穗轻轻晃动,像在应和着老皇帝的话。而千里之外的云南,朱允熥已收拾好行囊,他的玄铁鞭被留在了云南,取而代之的是一支精致的玉柄匕首——那是沐春送的,说“比鞭子体面些”。
队伍出发时,演武场上的士兵列队相送,没有人说话,但看着朱允熥的眼神里,除了敬畏,似乎多了点别的东西。朱允熥翻身上马,忽然扬声道:“等我回来,给你们请功!”
马蹄声起,朝着南京的方向而去。云南的山风卷起他的衣袍,像一面蓄势待发的战旗,而他心里清楚,这一路回去,要学的东西,比在云南的三个月还要多。
至于那“朱家家法”,或许并未真正消失,只是换了种方式,藏进了更深处,等着在未来的某场硬仗里,以另一种姿态出现。毕竟,有些棱角,磨圆了,却不会真的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