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城的冬风卷着雪沫子,刮在脸上像刀子割。朱允熥骑在高头大马上,银甲上的霜花被日光映得刺眼。他身后的囚车里,伯颜帖木儿的首级被石灰腌得发白,嘴角似乎还挂着临死前的惊愕。三万骑兵踏着冻硬的土路,马蹄声沉闷如雷,惊得城门口的乞丐都缩到了墙根。
“殿下,到午门了。”常茂勒住马,声音里带着兴奋。他的左臂还缠着绷带,那是漠北突围时留下的伤,此刻却扬着下巴,像只斗胜了的公鸡。
朱允熥抬头,午门的城楼在风雪中巍峨矗立,檐角的走兽狰狞如活物。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躁动——这是他第一次以胜利者的姿态回到南京,朱元璋的目光,文武百官的议论,还有朱允炆在长沙的那些动作,都在这一刻涌上心头。
“把首级抬出来,”朱允熥沉声道,“让京城里的人都看看,我大明铁骑的厉害。”
士兵们抬着木架上的首级走过街面,百姓们先是惊呼,随即爆发出震天的欢呼。有经历过洪武初年战乱的老人,甚至对着首级跪拜起来,嘴里念叨着“可算报仇了”。朱允熥骑在马上,听着这些欢呼声,腰杆挺得更直了。
到了奉天殿外,朱元璋已经端坐龙椅。朱允熥卸下头盔,单膝跪地:“儿臣朱允熥,幸不辱命,斩杀残元首领伯颜帖木儿,特来向陛下献俘!”
殿内鸦雀无声,只有风雪拍打窗棂的声音。朱允熥低着头,能感觉到朱元璋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像带着重量的鞭子。他心里有些发虚,却还是硬着头皮补充道:“儿臣率部突袭克鲁伦河,大破敌营,歼敌五千余,缴获牛羊马匹万余,已尽数解送回京。”
他等着朱元璋的夸奖,哪怕是一句淡淡的“辛苦了”也好。可等来的,却是冰冷的质问:“歼敌五千,你自己损失了多少?”
朱允熥的脸瞬间白了。他张了张嘴,声音有些发飘:“回陛下,激战之中,难免有伤亡......大约......三千余人。”
“大约?”朱元璋猛地一拍龙椅扶手,声音震得殿梁都在响,“三千骑兵!那是跟着你出生入死的弟兄!到了你嘴里,就成了‘大约’?”
常茂忍不住上前一步,单膝跪地:“陛下息怒!漠北之战凶险异常,伯颜帖木儿设下埋伏,若非殿下奋勇冲杀,常茂拼死突围,恐怕连这首级都带不回来!三千弟兄虽阵亡,却换来了漠北十年无虞,值了!”
“值了?”朱元璋的目光转向常茂,带着彻骨的寒意,“你父亲常遇春当年征战,何时打过这种赔本的仗?他教你的兵法,就是让你跟着主子瞎冲乱撞,把弟兄们的命当草芥?”
常茂脖子一梗:“陛下!打仗哪有不死人的?伯颜帖木儿是残元最后的悍将,能杀了他,别说三千,就是再损失些,也该庆贺!陛下如此苛责,怕是寒了前线将士的心!”
“放肆!”朱元璋怒喝一声,龙椅旁的太监吓得手里的拂尘都掉了,“一个小小的指挥佥事,也敢顶撞朕?是谁给你的胆子!”
胡惟庸连忙出列:“陛下息怒,常将军年轻气盛,也是一时情急。朱允熥殿下虽有冒进之失,但斩杀伯颜帖木儿,终究是大功一件,还请陛下论功行赏。”
周德兴也跟着附和:“胡大人说得是。漠北苦寒,将士们能有此战绩,已是不易。”
朱元璋却没看他们,只是盯着朱允熥:“你可知错?”
朱允熥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屈辱和不甘像火一样烧着他的五脏六腑。他知道自己有错,可在这满朝文武面前被如此斥责,连带着常茂一起受辱,让他怎么咽得下这口气?
“儿臣......知错。”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
“知错就好。”朱元璋的声音缓和了些,却依旧冰冷,“伯颜帖木儿的首级,拿去祭旗。阵亡将士的家属,每人赏银五十两,田地二十亩。至于你,”他顿了顿,“罚俸一年,闭门思过,好好想想,什么是真正的领兵打仗。”
朱允熥猛地抬头,眼里全是难以置信。他立了这么大的功,换来的却是罚俸闭门?那朱允炆在长沙搞些不痛不痒的仁政,却能得到朱元璋的默许,甚至还有江南士族的吹捧,这公平吗?
“陛下!”常茂还想争辩,却被朱允熥一把拉住。
“儿臣......遵旨。”朱允熥的声音嘶哑,像是被风雪呛了喉咙。
退朝的时候,朱允熥走在后面,能听到前面的文臣们窃窃私语。
“我就说吧,匹夫之勇,成不了大事。”
“损失三千骑兵,换一个首级,这战功来得也太惨烈了。”
“还是皇长孙允炆稳重,在长沙推行仁政,那才是治国之道。”
这些话像针一样扎进朱允熥的耳朵里。他回头看了眼奉天殿的方向,朱元璋的龙椅在殿内若隐若现,像一头沉默的巨兽。他忽然觉得,自己在漠北拼杀出来的战功,在这位父皇眼里,或许真的不值一提。
常茂跟在他身后,气得浑身发抖:“殿下,陛下这也太偏心了!咱们在漠北吃了多少苦,流了多少血,他一句话就全否了!”
“闭嘴!”朱允熥低吼一声,却没什么力气,“这里是南京,不是漠北,祸从口出的道理都不懂?”
常茂被他吼得一愣,随即红了眼眶:“可我咽不下这口气!那些文臣只会在背后说风凉话,有本事让他们去漠北试试!”
朱允熥没说话,只是加快了脚步。他的银甲上还沾着漠北的尘土,此刻却觉得无比沉重,像要把他压垮。路过东宫的时候,他看到几个小太监正在扫雪,嘴里哼着江南的小调,那是朱允炆派人从苏州带来的戏班子唱的曲子。
“都给我闭嘴!”朱允熥烦躁地吼道,吓得小太监们连忙跪倒在地。
他策马回了自己的府邸,刚进门就看到冯诚在院里等着。冯诚是冯胜的孙子,掌管着京营的部分兵权,也是朱允熥的心腹。
“殿下,您回来了。”冯诚递上一件披风,“外面雪大,小心着凉。”
朱允熥接过披风,却没披上,只是扔在桌上:“宫里的消息,你都听说了?”
“听说了。”冯诚的脸色也不好看,“常茂将军......怕是要遭殃了。”
朱允熥心里一紧:“什么意思?”
“刚才宫里传来旨意,”冯诚压低声音,“陛下斥责常茂目无君上,将他贬为云南都司佥事,即刻离京。”
“什么?”朱允熥猛地站起来,“父皇这是要干什么?连常茂都要贬斥?”
“恐怕不止是贬斥常茂。”冯诚道,“臣刚才在宫门附近看到,胡昱正和几个文臣说话,好像在商量着要削减京营的军饷,说是‘天下初定,当以民生为重’。”
朱允熥的拳头“咚”地砸在桌上,茶杯都震倒了:“朱允炆!又是他!”他几乎可以肯定,这些事背后,一定有朱允炆和那些建文派的影子。削减军饷,贬斥武将,这是要一步步削弱他的势力!
“殿下息怒。”冯诚劝道,“现在不是冲动的时候。常将军被贬,京营里咱们的人不多了,得先稳住阵脚。”
朱允熥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他知道冯诚说得对,在南京,光靠愤怒是没用的。朱元璋的态度不明,朱允炆的势力在膨胀,他必须找到破局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