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沙城的青石板路被初夏的雨洗得发亮,朱允炆踩着积水走进藩王府时,檐角的铜铃正随着穿堂风轻轻摇晃。这座始建于洪武初年的府邸带着南方特有的潮湿气息,廊柱上爬满了暗绿色的苔藓,正厅的匾额忠孝传家四个字被雨水洇得有些模糊——那是朱元璋亲笔题写的,此刻却像在无声地审视着这位初来乍到的皇长孙。
殿下,湖南布政使司的官员们已在偏厅候着了。内侍总管王钺躬身回话,他是朱元璋特意派来辅佐朱允炆的老人,眼角的皱纹里藏着几十年的官场智慧。
朱允炆摘下沾着雨珠的斗笠,露出一张尚带稚气却透着坚毅的脸。他今年刚满二十,玄色藩王常服的袖口还卷着未及整理的褶皱,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玉佩——那是马皇后临终前给他的遗物,暖玉的温度透过衣襟渗进皮肤,让他想起临行前朱元璋在奉天门的嘱托:长沙乃楚地咽喉,你要替朕看好这片水土,莫学那些只知享乐的纨绔。
偏厅里的气氛比外面的雨天还要凝滞。湖南布政使周用站在最前,他身后跟着按察使、都指挥使等十余人,官帽上的孔雀翎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光。这些人里有跟着朱元璋打天下的老勋贵,也有通过科举上来的文臣,此刻都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这位空降的皇长孙。
诸位大人久等了。朱允炆在主位坐下,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本宫初到长沙,对地方事务尚不明了,今日请各位来,是想听听实情。
周用往前一步,拱手道:殿下千岁,长沙近年风调雨顺,赋税充足,百姓安居乐业,只是......他顿了顿,眼角瞟向身旁的都指挥使吴良,只是军卫方面偶有拮据,还望殿下体恤。
吴良是吴祯的胞兄,早年跟着常遇春镇守过北疆,此刻按捺不住粗声说道:周大人这话太体面了!什么叫偶有拮据?去年冬天的军饷到现在还拖着没发,弟兄们戍守城门冻裂了手,连副像样的棉甲都凑不齐!
朱允炆指尖在案几上轻轻点着:军饷为何拖欠?
回殿下,周用面露难色,去年湖广遭了水灾,藩库银子都拿去赈灾了,实在腾不出余钱......
赈灾款项有账可查吗?一个清朗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众人回头看见个身着青衫的年轻文士,手里捧着一卷账册,正是朱允炆的伴读方孝孺。他刚从藩库查账回来,袖口还沾着墨迹,方才卑职查了去年的账,赈灾银下拨后,长沙县丞张谦擅自挪用了三千两,说是修缮文庙,实则填了他自家赌场的窟窿。
吴良猛地拍向案几:我就说不对劲!张谦那厮上个月还在湘江边盖了新别院,原来是中饱私囊!
周用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方先生可有证据?
方孝孺将账册呈给朱允炆:账目上的领款签字笔迹与张谦平日手札不符,且文庙修缮的工头说,只收到五百两银子。
朱允炆翻着账册,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想起在南京时,黄子澄曾告诫他地方吏治败坏,多起于微末,当时只当是老生常谈,此刻才真切感受到刺在肌理里的脓疮。
王钺,他合上册子,声音冷得像窗外的雨,传本宫令,即刻将长沙县丞张谦收押,查抄家产,追回挪用的赈灾银。
殿下三思!周用急忙劝阻,张谦是韩国公李善长的远房表亲,虽说李公已过世,可军中还有不少旧部......
李善长?朱允炆抬眼看向吴良,吴将军觉得,军饷和私情哪个重要?
吴良挺直脊背:自然是军饷!殿下若能为弟兄们讨回公道,末将这双拳头任凭殿下差遣!
那就不是三思,是必须办。朱允炆站起身,雨水顺着回廊的缝隙溅进来,打湿了他的袍角,本宫在南京时,父皇曾说律法面前,无人能例外。别说他是李善长的亲戚,就是皇亲国戚犯了法,也得按大明律处置。
三日后,张谦被押赴刑场的消息传遍长沙城。百姓挤在街道两侧,看着曾经不可一世的县丞戴着枷锁走过,有人扔出烂菜叶,有人哭着喊还我夫君命来——据说张谦为了掩盖亏空,逼死了揭发他的粮房小吏。
朱允炆站在藩王府的角楼上看着这一切,方孝孺在身后轻声道:殿下此举虽震慑了宵小,但也得罪了不少勋贵。方才收到消息,吴良将军说,长沙卫的千户们都在议论,担心军饷的事会牵连到自己。
牵连?朱允炆转过身,雨已经停了,天边透出一抹青灰色的光,本宫查的是贪腐,不是军卫。传下去,挪用的赈灾银追回后,优先补发去年的军饷,另外......他沉吟片刻,从藩王府的用度里匀出两千两,给守城的士兵添置棉甲和冻疮药。
方孝孺愣了愣:殿下,藩王府的年例本就有限,这样一来,怕是连中秋的节礼都......
节礼不重要。朱允炆望着城墙下巡逻的士兵,他们穿着打补丁的甲胄,手里的长枪在暮色中泛着冷光,父皇派我来长沙,不是让我当锦衣玉食的藩王,是让我看着这些保家卫国的人不寒心。
然而事情的发展远超他的预料。五日后,吴良怒气冲冲地闯进书房,将一份军报拍在案上:殿下您看!刚收到的消息,湖广都司把咱们的军饷调拨文书压下来了,说什么长沙藩王无权直接干预卫所事务
朱允炆展开文书,落款处盖着湖广都司使康茂才的朱印。康茂才是跟着朱元璋渡江的老将,向来直管军卫,如今显然是不满一个黄毛小子插手军务。
他们还说,吴良气得脖子发红,若殿下执意妄为,就要上书南京,请陛下治您侵夺兵权之罪!
方孝孺眉头紧锁:康都司是军中宿将,又是周德兴的亲家,硬顶怕是不妥。不如......他压低声音,咱们先缓一缓,等摸清了地方势力的底细再做打算?
朱允炆指尖划过文书上的朱印,忽然想起临行前黄子澄教他的以文抑武之策——用文官集团的监察权制衡军卫势力。他抬头看向窗外,夕阳正落在长沙卫的演武场上,士兵们操练的呐喊声隔着雨雾传来,带着金戈铁马的铿锵。
方先生说得对,不能硬顶。朱允炆忽然笑了,但也不能就这么算了。王钺,备笔墨,本宫要给父皇写折子。
方孝孺面露疑惑:殿下要告康茂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