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尼拉港的血腥味混着咸湿的海风,在暮色里发酵成一种令人作呕的粘稠。郑宏踩着甲板上尚未凝固的血渍,扶着摇晃的桅杆站稳,视线扫过海面上漂浮的残骸——那是“镇东号”的船底,龙骨断成了三截,像条被腰斩的巨蟒,正慢慢沉入海底。
“将军,‘镇西号’还能撑住!”周德兴的声音带着哭腔,他左臂以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怀里却死死抱着一卷海图,“欧盟舰队已经撤退了,约克那老东西带着残部往关岛去了……”
郑宏没有回头,只是望着夕阳把海水染成的血色,喉结滚动了一下。他的军靴碾过一块碎骨,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清点伤亡。”
“是。”华云龙应声而去,靴底敲击甲板的声音,像重锤砸在每个人的心上。片刻后,他回来了,声音轻得像叹息:“镇海舰队十二艘主力舰,剩五艘;飞鱼舰队损失十七艘快船;磐石舰队……全没了,护航的商船沉了九艘,活着的水手不足百人。”
“呵……”郑宏低低地笑了一声,笑声里全是碎玻璃似的碴子,“全没了?”他突然转身,目光刺向周德兴,“你说‘镇西号’还能撑住?那你告诉我,耿炳文呢?他不是总说自己的船坚炮利吗?”
周德兴猛地一颤,左臂的剧痛让他眼前发黑,却死死咬着牙:“耿舰长……为了掩护我们撤退,把‘镇西号’横在了欧盟舰队的炮口前,引爆了弹药舱……”他摊开手心,里面是半块烧焦的令牌,上面“镇西”两个字已经模糊,“这是他最后塞给我的,说‘带着这个,去找将军’……”
郑宏的目光落在令牌上,突然想起三天前耿炳文还拍着他的肩膀大笑:“宏哥,等打赢了这仗,我请你喝琉球的米酒,我侄子在那儿当通事,说新酿的酒里放了桂花,甜得很!”
甜?郑宏现在满嘴都是铁锈味,像嚼着碎铁。他弯腰捡起一根断裂的船桨,上面还沾着几缕棕色的头发——那是耿炳文的发色,他总说这颜色像他老家山坡上的栗子壳。
“将军!”华云龙突然指向海面,“有船过来了!是‘飞鱼六号’!”
一艘伤痕累累的快船冲破暮色,船帆破了个大洞,像只折翼的鸟,摇摇晃晃地靠过来。船头站着个断了右腿的水兵,正用左臂拼命挥舞着信号旗,看见郑宏,突然跪倒在地,嚎啕大哭:“将军!我们找到‘镇南号’的残骸了!廖永忠舰长他……他还活着!就在船舱里,抱着罗盘不肯撒手,说‘不能让舰队偏了航向’……”
郑宏的心猛地一沉。廖永忠是跟着他从应天府出来的老弟兄,打小就晕船,却总说“晕船才要站在船头,练到不晕为止”。他还记得出发前,廖永忠的婆娘挺着大肚子来送他,塞了袋炒花生,说“等孩子生了,就叫廖望海,盼着他爹平安回来”。
“把他接上来。”郑宏的声音平静得可怕,“还有,把所有能找到的尸体,都收进‘镇北号’的货舱。”
“将军,货舱已经堆满了……”
“那就堆甲板上!”他突然拔高声音,惊飞了桅杆上栖息的海鸟,“耿炳文爱干净,总说‘死也要死得整整齐齐’;廖永忠晕船,见不得乱;还有‘镇东号’的弟兄们,他们活着的时候最讲义气,死了,我也不能让他们漂在海里喂鱼!”
水兵们沉默地行动起来,将漂浮的尸体一个个拖上甲板,小心地排列整齐。有个年轻的水兵在一具尸体口袋里摸出块玉佩,上面刻着“平安”二字,突然蹲在地上放声大哭——那是他同村的发小,出发前还说“等回来就娶隔壁村的阿翠”。
郑宏站在船舷边,看着他们忙碌,海风吹起他染血的战袍,露出里面磨破的里衬。他想起朱元璋的密信,说“欧陆风云变幻,唯以不变应万变”。不变的是什么?是弟兄们胸口的温热,是他们临行前喝的壮行酒,是甲板上这些逐渐冰冷的躯体里,曾经跳动的、滚烫的心。
“将军,朱元璋陛下的信使到了。”华云龙递过来一封蜡封的信,“说……说要论功行赏。”
郑宏拆开信,墨迹在摇曳的火把光里显得格外刺眼。朱元璋的字笔锋凌厉,写着“郑宏等将士奋勇抗敌,朕心甚慰,着即班师回朝,论功行赏”,后面还附着一串赏赐清单,金银绸缎,官爵俸禄,密密麻麻写了三页。
他突然觉得无比荒诞,将信纸揉成一团,狠狠砸进海里。“赏?”他指着甲板上的尸体,声音嘶哑,“赏耿炳文一个爵位?赏廖永忠一块金匾?还是赏这些连全尸都找不到的弟兄们,一口薄皮棺材?”
周德兴扶着桅杆站起来,左臂的骨头摩擦着皮肉,疼得他额头冒汗,却字字清晰:“将军,陛下或许……或许不知道我们损失这么重……”
“知道又如何?”郑宏冷笑,“他在应天府的金銮殿里,喝着龙井,看着战报,以为我们打赢了,以为这些伤亡换来了‘大捷’。可他知道吗?耿炳文最后喊的不是‘大明万岁’,是‘我儿子今年刚满三岁’;廖永忠怀里的罗盘,指针永远停在了‘北’,那是他老家的方向!”
火把噼啪作响,照亮了他眼底的红血丝。甲板上的尸体安静地躺着,有个水兵的手指还保持着扣动扳机的姿势,指甲缝里嵌着敌人的皮肉;还有个年轻的文书,怀里揣着没写完的家书,墨迹被血泡得晕开,只剩下“娘,勿念”两个字还能辨认。
“清点弹药。”郑宏突然转身,声音里的颤抖消失了,只剩下冰碴子,“把能修的船都修好,伤兵转移到‘镇北号’,能战斗的,跟我去关岛。”
“将军!”周德兴急了,“我们已经没有力气再打了!”
“不打。”郑宏的目光扫过那些尸体,“约克公爵不是想等我们去追吗?我偏不去。我要让他看看,他跑掉的地方,我们能守住;他丢掉的弟兄,我们能安葬。”他弯腰捡起那半块烧焦的令牌,塞进怀里,“耿炳文的米酒,我替他喝;廖永忠的孩子,我替他取名;这些弟兄的仇,我替他们记着。”
他看向华云龙:“给陛下回信,说‘臣郑宏,恳请暂缓班师,需料理阵亡将士后事,待骨灰归乡,再回朝领赏’。”顿了顿,他补充道,“再附一份名单,把所有阵亡将士的名字都写上,哪怕是伙夫、马夫,一个都不能漏。”
华云龙领命而去,甲板上只剩下郑宏和那些沉默的尸体。海风呜咽着,像无数人的哭嚎。郑宏伸出手,轻轻合上一具年轻水兵圆睁的双眼——那是个刚满十六岁的孩子,出发前还偷偷问他“大海是不是真的像画里那么蓝”。
是啊,大海真的很蓝,只是今天,被我们的血染红了而已。
他靠着桅杆坐下,从怀里摸出半块干硬的饼,慢慢嚼着。饼渣掉在甲板上,混着血渍,像撒在红布上的芝麻。远处传来“镇北号”伤兵的呻吟,近处是海浪拍打船舷的声响,一切都那么不真实,又那么清晰。
“将军,”华云龙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信写好了。还有……欧盟的‘鸢尾号’派人来了,说路易亲王想跟我们谈停战,条件是……平分关岛的补给站。”